朋友失戀了。通常失戀是毀滅也是新生的開始——過去的習慣和人際關係,可能消失;同時激發潛力,尋找新的連結和出口。朋友參加了幾次不同組織的聚會活動,她感慨,不同世代、男同志與女同志,彼此的經驗差異太大,自己好像沒有經歷過大部份人口中某些共同的記憶。
我懂。
就像每次有人提起高中時代的籃球隊,我會惋惜啟蒙太晚;或儀隊,也是看在眼裡卻沒有進入的小圈子。
通常男同志的印象會是講話毒辣又好笑、談起感情豁達得太過滄桑、愛朋友愛玩;女同志往往是文青派,喜歡筆上傳情,在有安全感的封閉圈子裡,才說真心話、討論私密話題。
男同志的長期感情關係,都會碰觸到另外找人的性愛分離經驗;女同志喜歡築巢,長期伴侶或多或少有死床問題。
當然,還有男同志的外貌協會分類文化;女同志踢婆不分文化裡,時常有的月經文討論,譬如:踢婆是複製異性戀文化?婆到了一定年紀,就會結婚兌人走?世界上真的有不分?(我知道,都讓人想翻白眼⋯⋯)
文化來自每個人內在的自我認同,同時也被群體所影響。文化會不斷變動著、會前進也會倒退,常常也會成為一種壓迫、具有排他性。文化有百百種,就像每個人的獨一無二,與其把自己塞入某個框框,其實每個人身上充滿不同文化與想法的集合。
何況當 LGBT 文化還沒有過於強勢地在教材中形成規馴、沒有一統,於是各自摸索、遂長出更多分歧而細緻的樣貌/派別。
而找尋和自己氣味相投的人,也成為現代人越來越難的生活功課,甚至成為某種困境。
《騎士》與我
90年代後期、南部高中女校,我是愛情的天然呆。彼時,同學們喜歡在週六半天課的午後,到百貨公司吹冷氣、窩在誠品讀免錢書。有些人因為《鱷魚手記》啟蒙,甚至開始經歷「斷背之愛」所帶來的苦澀甜蜜與傷害。暗潮洶湧,多年後我才恍然大悟。
後來自己也在認同與實踐的路上,經歷漫長的旅程與折磨,其中很大一段是遮蔽與擱置。那是我最後悔的一部分。疑惑與問題終須面對,時間的流逝或許模糊了傷痕與痛苦的形狀,卻不會解決問題。反而可能在類似的元素再出現時,勾引出毀滅性的一切。當然,面對與解決永遠不嫌晚,甚至是一生的功課。
那天讀到作家羅浥薇薇寫〈潘美辰如何cosplay一場T婆神話〉,非常有趣的觀點,犀利而有餘韻,遂找了她的小說《騎士》來看。
小說揉和了她在倫敦求學的過去、一眾龐克好友,以及拉子的感情生活,包括後來遭遇歧視暴力而致學業/人生的中輟。(可見:有死亡,也有傻氣的浪漫——羅浥薇薇《騎士》)
只花二天就把小說讀完,卻有好幾週陷落在回憶裡。書裡貼近自己生活經驗的場景,把許多妖魔鬼怪花香燦爛,通通勾引了出來——終究是否在 LGBT 文化脈絡裡的文本,所勾起的共鳴,仍是不同。
「脫掉了頭髮,我卻覺得自己戴上了盔甲,好像內心原本堅硬的核被一點一點喚醒,與重出生一次的堅硬外表終於合而為一。為了配合這個絕對的外表,連表情都必須很微妙地做一些調整,走路的樣子、化的妝、選擇的衣著配件,都是如此,我開始練習不在意路人的眼神,練習把那些眼神吸收進我擺動前進的手腳之間。」(p. 89~90)
上大學後,終於擺脫制服和師長的監視,學著自己穿衣服、剪短髮。踢的衣著哲學是一門與主流的對話/反抗。有人想做縮胸手術、有人穿束胸,有人穿吊嘎、有人喜歡 bra-top;衣著是道光譜,就像 LGBTQIA 所有的定義一樣,每個人在不同的節點、有各自的理由。對我,衣著的確影響所表現出來的性別氣質,穿越陽剛的衣服,氣質越硬;但我再也塞不回洋裝了,反而像男扮女裝(笑)。
書中的龐克好友們,各有各的性別氣質:Ryder(騎士)是女人,但他找不到與自己身體共處的和平;FA曾是女人,生過一個孩子,他與伴侶佐拉有種生猛吃人的藝術氣質;FA 的弟弟 TI,則是性別模糊的美麗人種,俊美、睿智而溫柔。
拉子圈裡,外表的陽剛、中性和柔美,並不代表認同。有人外表中性,內心卻住著婆的靈魂;踢的內心屬性也有很多種,有人陽剛到臨門一腳跨過去就是跨性別;有的踢則是少女心。有人可 man 可柔順,內心住著與對方性別氣質共舞的不分;有人則是老派的踢婆,享受著紳士的服務精神⋯⋯。每個人都在愛戀裡摸索變化,找出自己舒服的相對位置。
要找到不撞號、找到都在對的位置的彼此,並不容易——不只是個性相處的相投,還有情慾性愛上的彼此滿足、不委屈。
「妳其實熱愛不完全、異端、被歧視,和不可能,妳只是想把它們視為平常,想被他們接納,妳內心的階級制度是和大多數人相反的,妳為不是他們但卻動物式地想與他們親近而感到幾乎原罪性的痛苦。」(p. 99~100)
小說中的主述者「我」,有著對 Ryder 的慾望,但 Ryder 正在自己的旅程上,還在找尋與身體共處的方式。因此他無法走進性愛,走進簡單的感官高潮。這為「我」加添了痛苦,加上相處之間的飄忽不定——某些氣味上的高度契合,卻又不時挑戰著承諾、瞭解與獨佔的需索——精神與肉體往往無法分解、都是貪婪的二極。
另外一段描述好友精神疾病與自殺的片段,也讓我很震撼:
「即使是生病之後,她開始長長的吃藥生涯,我們還是繼續在彼此面前一次一次和錯的人戀愛、包容彼此無法被大多數人理解的過渡浪漫和自我厭棄;⋯⋯。
她過世之後我對死亡這件事變得很警覺。死亡把所有事情弄擰了,那不是和解,那也好暴力,所有之後的事。我看著人們態度的轉變,事物意義的置換,這些讓我好防備,我告訴自己『我不會被死亡脅持的』。
我花很大的力氣才得以推門進公寓,屋裡所有傢俱都被她摔爛或者搬移原位,書架上的書掃落一地,她珍愛的黑膠唱片硬生生破裂四處。我走進廢墟一樣的公寓,踩過成堆的衣物與碎玻璃,窗戶隱隱透進來的光線抓住飄浮的灰塵。站在這麼開放又堅硬的傷口中間,自己也覺得好受傷。」(pp. 171-174)
不時在批踢踢拉版會看到這樣的徵友文,條件敘明希望對方「沒有精神疾病病史」、「未在用藥中」等等。不管看到幾次,都很憤怒,對於「精神疾病」成為一種未審先判的標籤——痛恨他人以標籤化約的我們,卻也在內部複製著一樣的暴力。
護家盟之流喜歡攻擊 LGBT 族群精神疾病偏高,認為是不正常的性傾向導致的精神壓力。老實說,活在不安全感這麼高的社會裡,很難說每個人都是正常無瑕的(笑)。有時是西醫脈絡裡的過度診斷,有時只是人正好遭逢過不去的那一關,有時是大腦的生理病變,有時是自己逼自己太緊,有時的確是保守派造成的恐同氛圍⋯⋯緣由太多。
回想自己所經歷過的人們,因診斷用藥中、曾經用藥,大多心腸太軟、太溫柔,以致於因為情感或家人種種壓力,把自己逼上斷裂的絕境。曾經我也在懸崖邊緣,內心極度苦悶、沒有出口,習慣喝酒麻痺自己,很長時間很低很低的憂鬱。但我感謝那樣的年輕與痛苦,菸酒其實麻痺不了感官,卻昇華得更清醒;而人一旦脫離了壓力源,昨日仿如夢境。也因為曾經很低很低,遂擁有可以在各種陰暗的角落裡,想像與觀看的能力——那是一段同理訓練、鍛鍊自己意志的過程。
所以珍惜音樂、文學,藝術裡的一切。因為在那裡,所有的變異才是正常,所有的仰視、俯視、凝視、窺視,都是慾望也是溫柔。在那樣無條件的愛裡能夠被看見,得到承托與撫慰。
騎士=歧視
小說裡,FA 因為歧視暴力的攻擊而死,也因為赤裸裸的惡,讓「我」在學術文本裡所得到的自由理想與現實生活,產生鴻溝般的斷裂。
「在這時刻上演大小不一種類各異的仇恨犯罪的城市,刺在FA身上的刀刺穿了比想像中更多的、素不相識的人,鬱積的憤怒推著人群聚,牽手為了她們不認識的人、與她們過分熟識的歧視與恨意。」(p. 137)
然而看著眾人悲憤地悼念著並不認識的 FA,「我」感受到眾人投射了太多並不屬於 FA 的情感與期待,而她根本還沒辦法談論、或對這一切有所行動。
悼念大林的廣場擺置(轉自 Okinafa Chen)
想到最近因為課綱微調而將自己的生命當作武器的大林(林冠華)。媽媽陳女士在臉書寫,他是一位智商 142 的天才,因為覺得學校太無聊,同時也是一位反課綱的 20 歲休學高職生,並在男友公開悼念他的運動現場,出櫃成為男同志。同運圈內的人,透過他的臉書,隻字片語拼湊著他對性向議題的姿態,不甘心同志身份在課綱議題中,被淹沒被邊緣化,被塞入另一個櫃子裡。後來現場的大腸花論壇,也再度激起性別運動圈的不滿。
如同這篇書評所說:「或許騎士的謎面,也可作為同音『歧視』的謎底。於我而言,這是一本關於騎士與歧視的憂傷之書。儘管作為資深女同志,我依然深感不同年代歧視暴力改換面貌,推陳出新,令人身心俱疲。」(而這一點,堅信社會裡,LGBT 平權已經走了好大一步、不再有針對性歧視的馮光遠先生,大概永遠也感受不到吧[苦笑])
萬事萬物都有缺口,缺口就是光的入口。
Ring the bells that still can ring
Forget your perfect offering
There is a crack,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 by Leonard Cohen, Anthem.
鐘能敲響就敲響,
十全樽俎莫指望。
萬事萬物都有缺口,
缺口就是光的入口。
(唐鳳翻譯)
喜歡這本小說。我總覺得,在越是悲傷或超現實的作品裡,人才會正視生活裡那麼多的細碎刮痕,所造成點點滴滴的傷;而看見了,傷口才有可能療癒成為傷疤。
作者在書寫裡整理沈澱了自己的生命,即便小說虛虛實實,但我固執地以為所有故事的拼湊都是一種當代史的扭曲變形。
讀者如我也在故事裡,重新追索更多幽微的細節。書寫過去,非關曾經經過的人;「鬼魂」或許才是更好的形容詞。 糾結在心底的是硬塊,不管擊碎、加水或手刨, 最終的柔軟或虛空是為了自己、也為了下一個所愛的人。
「下一個出口我們一定就來得及自此分離,像一節一節脫離的火箭,得到自由而後被愛牽制。」(p. 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