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 認同

【客座】共生共存的兩張臉譜

文/monster

一年前剛進研究所的時候,媽媽問我,是否會怨自己生在貧苦的家庭。我說不會,然後接著說,頂多羨慕別人家的孩子有出國念書的資源吧。當時是在燠熱的店裡,我笑著回答,看著正在工作的母親煎著蘿蔔糕,鍋盤滋滋作響蓋過豆漿店外的車聲鼎沸。而我的話語是如此地清晰可辨。

後來有一次,我在期末報告的死線前又回到南部老家,託爸爸的意思,慣例地順道去向媽媽要贍養費,因為自從雙親離婚後,我一直是由父親一方扶養,在法律約定上,贍養費則是由獨力生活的母親支付。我跟她說,我已經到了理應出去工作的年紀,繼續念書僅僅是我一人的選擇,而且成年後也無須索取贍養費,實在不用理會我爸,更何況我目前除了念書以外還有兼職的收入,所以即使不給我錢,生活上也還過得去。

媽媽似乎對那一年、我剛進研究所時的對話猶記在心,她說,她知道我喜歡念書,對於無法供我專心念書這件事情感到非常愧疚。

媽媽投注在我身上的教育資源從未少過,甚至是可以比較的。媽媽的孩子,除了我,還有一位與第一任丈夫所生的姐姐。媽媽耗費在我身上的資本一直以來都是多於姐姐,於是姐姐在非常年輕時便停止學業、自力更生,彷彿走上母親的老路,相比我一路順利念到研究所,同個母親,卻孕育出兩個階級上有明顯差異的孩子。

然而,媽媽仍時常覺得投注在我身上的心力還不夠多,自從我到外地去念書,她便日益擔心,擔心的不只是我身處他鄉的人身安全,而是有更長遠的擔憂。她曾幾度對還在暗櫃裡的我說起,希望我不會是同性戀,因為沒有留後代就是對父母不孝、沒有婚姻就沒有完整的人生。這使我對於親子之間的關係更為恐懼。我問她,為什麼不多關心姐姐呢,她說,姐姐嫁人了就是別人的了;我說,姐姐的女兒也是媽媽的兒孫,她說,那也是別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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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Figures Ambigues(CC 2.0)

我才意識到,我與姐姐的位置乃至階級的差異,延續了媽媽的母職。她的勞動,為的不是追求自己的人生,或者說,她順應長期以來的價值體系,將自己的人生困在孩子身上,但這孩子不會是女孩兒,而是傳統認為能為父系家庭傳承香火的男孩子。

我曾以為,媽媽在和我爸離婚後,終於能夠擺脫妻職與母職的枷鎖。他們離婚時我才國小,媽媽要從日常生活中缺席好長一段時間,於我而言是難過的。惟聞當時的班導以輔導的姿態,將我的悲傷轉嫁到媽媽身上,對著我說:「我們都希望你媽媽不要一錯再錯。」

我當時只顧著處理自己的傷口,接受了那位班導所說的話,在很久之後回想起來,才知道,就算脫離了家庭的場域,媽媽仍是擺脫不了整個社會強加在她身上的期待,她的身影彷彿是碎裂的,在學校,她只能是某某某的媽媽;在工作場合,她的勞動是為了對得起親職;即使有了生活伴侶,她仍需要顧慮親密關係中的物質基礎有哪部分需要留給孩子。

孩子是最常被用來檢驗母職是否成功的要素,這於我也造成龐大的心理壓力。而我為了更減輕她的憂愁畏怖,刻意在關係上拉得疏遠。

在我接觸性別理論後,我既是危脆不安、又同時狂喜地在文本之間洇泳,以為抓住眼前這根浮木,就能解釋為什麼世界如此運作,就能得到一套標準答案。我也一度認為,性別理論培力了我,讓我得以拆解婚姻、家庭乃至社會的連續體,於是我被解放了,並且一心想著,有了知識,在階級上我不再底層,終將可以脫離父母對子女的掌控,成為真正獨立的個體。

可我卻忘了回頭觀照,我的父母,並非等待概念工具宰割的文本,而是真實不過的生命,如此動態而複雜,又有什麼標準答案?

我的母親,一生下來便把時間託付給了原生家庭,從小她就需要照顧病弱的母親,並因此放棄學業,在她的世界裡,女人天生就是照護者,是父母的,也是丈夫和孩子的,因此走入婚姻、有了孩子才是人生的唯一路徑。

學歷只有國小的她,離開家庭的場域只能做非常基層的勞動。她是那樣的人:當知識份子們急忙批判勞工為何不自己站出來之時,對她而言卻毫無幫助,若直接向勞動部舉發她週遭的勞動環境,換來的是工作機會的剝奪,與冒險度過連續好幾日的清苦;當青年公民高聲疾呼不用選票改善處境便是自己活該時,她早已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到頭來只能認分地將大部分的時間都耗在工作與休息(準備工作)上,又如何相信那些屬於菁英的民主政治能夠真正改善她們的處境?

數位的落差逐漸擴大,資訊的洪流愈見湍急,她在其中被噤聲,不被理解。任何標準、制式的答案,缺乏脈絡與條件,都只是把人帶進另一個難以逃脫的困境。

我常自認為做研究的目的是為了替弱勢、替底層尋找發聲管道,但倘若我連位置最接近的家人也無法替他們使上點力,那又是何其矛盾。我與他們源於同樣的階層,卻將眼前的處境擱置在原本的地方,兀自走向自己的雲端。觸摸了暖陽,照拂了自己,卻無法意識到身下的陰影處,其實寒冰仍在。寒冰底下的生活日復一日,出路難尋。

Photo by Jared Tarbell (CC 2.0)
Photo by Jared Tarbell (CC 2.0)

我以為知識解放了我,卻每每在回到老家後遭逢真實的打擊。後來我知道,我與媽媽的生命歷程無法分開。婚姻家庭與社會的連續體,有若透過稜鏡折射的光,從單一、狹隘的信念,走進紛雜綺異的諸相,理論與知識最後讓我看到,我與母親並非對立的關係,而是光芒映射而出的,兩張共生的臉譜。母親受母職所縛,使她無法面對理應身負血緣延續之任的兒子,一方面又擔心,自己的孩子走出了婚家的想像,卻蹣跚步上更為不平的道路;與此同時,我也面對與家父長制度緊密結合的家庭文化,交融於生殖與資本的束縛,一生難以安身立命。

最後回到開頭母親問我的那句話,長大後會怨自己的家境不如他人嗎?我要說,正是這樣的處境,以及面對父母的暗櫃,才讓我有機會身處更為清晰觀照、感受他人生命的位置。或許培力我的不是那些拆解社會結構的理論,而是母親。

我不會說我的母親是好媽媽,好媽媽與否是別人說出來的。她值得也應該要有完整的人格,而不是只有媽媽的單一面向。我會說,她是人,她是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我無法體會母親做為女性的子宮經驗,然而,她的喜悅,包含談到男性伴侶時的甜氛,也是我的喜悅;她的苦痛,那些性別的、階級的,也就是我的苦痛。她的憂愁,我的畏怖,她用自己的存在,孕育出反抗單一敘事的異獸,我們共生、共存,現在如此,往後的道路也會是如此。

monstermonster

愛男人的陰柔男,但拒絕男同志的身分政治與婚家意識形態。

某些情境下會認為自己是異女。過去受規範投射,一直處在「成為異男」的過程,形塑出(據友人說)特殊的性別氣質,變得真gay假gay莫辨。

因此比起gay,更喜歡自稱que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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