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

Episode 1:恩佐

作者:Chris

「我大概就是個挺會考試的機器,說真的,不是什麼好學生。」若被問及課業方面的事,恩佐總是這樣回答。作為家中么子,恩佐在兄長都已進入小學之後才出生。由於與兄長年齡差距甚大,因此他很早就發現跟鄰居玩遊戲時自己老是輪流被不同家的兄弟檔們給陷害、孤立,無論是玩紅綠燈、抓鬼等等遊戲,屢試不爽、屢玩不勝。剛開始他會哭哭啼啼地獨自返家,為了自己為何明明不是獨子卻總是一個人給其他孩子們欺負。漸漸地,他開始發現自己其實都讀得懂兄姐書架上的課本書籍,除了那本作者名字實在太奇怪的《罪與罰》之外,因此恩佐覺得即使沒有玩伴、即使一整天都待在家裡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有時一整個下午,恩佐會扭開客廳的收音機,隨著中廣流行網《綺麗世界》一直到《金色的頻道》播出一首首的歌聲,他可以把家中一本又一本的文字書籍翻來讀去,直到廚房傳來恩佐母親開始烹煮、抽油煙機傳來轟隆隆的聲音。雖然廣播的音樂聲有時還是壓不過窗外鄰居孩子們熱烈又尖銳的嬉鬧聲,但恩佐知道,有時候,出門去加入他們並不會比較開心。

喔,對了,除了五六歲男孩子們之間無謂的小圈圈以及陷害遊戲之外,讓恩佐不這麼喜愛出門的原因還包括了大人。長大後的他記起小時候如何跟鄰居們相處的事總是模模糊糊,唯一有一點他很確定,那就是他絕對被數不清數目的鄰居長輩問過這句話——「你是男生還是女生?」他覺得很煩,真的很煩,自己明明是個站著尿尿的人阿,為什麼大人們總愛問他這句話呢?究竟,自己是哪裡出了錯?「阿小孩子嘛,聲音比較細嘛。長大就會變了啦」,假使恩佐母親在場的話,她總是這樣替楞在當場一臉氣呼呼的恩佐解圍。

進入學齡期之後,恩佐覺得校園裡的日子似乎意想不到地順利;他開始發現自己小時候就能夠讀得懂兄姐書本的這件事,似乎跟他的考試成績挺有關係的。當年遊戲時常聯合自家兄弟孤立恩佐的其他鄰居孩子也先先後後地上了學,因此巷弄中孩子們嬉戲的聲音少了許多,當然恩佐參與他們其中嬉戲的次數也更加減少。當恩佐發現自己一張張獎狀的累積速度比起每學期要接種的新預防針速度還快的同時,他也不時聽到窗外傳入鄰居叔叔阿姨輩正在一個板子一個板子地打著自家小孩的聲音,數了數數字大概是少一分打一下罷,他想。雖然他從不在意身旁同學或鄰居的成績好壞,但每當學期考試後聽到鄰居同齡孩子因為挨打而哭泣的聲音,恩佐偶爾也會心想——『以前這麼會捉弄我的你們,總是在哭著回家的我的背後說著「羞羞臉」的你們,也還是有這種嚎啕大哭的時候罷』。而登門拜訪的鄰居與親戚長輩們,雖然偶爾還是不時對恩佐說出「男生還是女生」的問句,但由於自家孩子也歲數增長之故,最後話題還是會以向恩佐母親稱讚這個孩子「真會讀冊」做結。

從那個張小燕還會出演《丑探七個半》那種類恐怖片的1980年代,直到1990年代中後期進入師大附中之前,恩佐的生活似乎可以用幾個簡短的句子或詞彙一筆帶過:考試名列前茅、體育瞇瞇冒冒(請用台語發音);沒什麼同性死黨、卻挺多女生在旁。他知道學科是自己的擅場,但一遇到體育測驗他便頭皮發麻。小學同學在練習大隊接力時說他歪七扭八的跑步姿勢很娘娘腔;國中體育課的陳腔濫調籃球課中,根本鮮少有機會碰到籃球的恩佐無論怎麼使力地扔,可球常常連籃下的棉網都碰不到便重重落地,也忘了背後到底是自己同學還是體育老師大聲地說「投個籃球都投不進,是不是男生阿?」關於這點,恩佐常在想——『假使自己小時的家境更好一點,零用錢更多一點,放學後可以違背母親的意思不直接回家寫作業而跟著班上的其他男同學一起去鬼混、租賃漫畫、或是偶爾來場球賽,那麼後來的一些事是不是就會跟著不一樣?』

然而還有一項簡述是只有恩佐自己知道的,那便是——懵懂中,他就是很清楚自己對女同學們沒並無懷抱任何衝動的感覺,心或性皆是。他只知道班上有些男同學的某些角度很吸引他,但都遠遠不及隔壁放牛班那個常被訓導主任拎到走廊上罰站的平頭男來得誘人。

就這樣,恩佐一邊時常熬夜call-in到蔡康永在台北之音的廣播節目《台北黑眼圈》、一邊卻自稱『糊里糊塗地』便帶著黑眼圈推甄進了師大附中。他並不在意班上同學並非都真心恭喜他、不在意國中時期並沒有比國小時期留下更多真正會繼續聯絡的朋友(數值皆趨近於零),卻著實在意自己再也看不到放牛班平頭男在走廊上的身影了。

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香港啦」,香港回歸的那年夏天,電台時不時放起艾敬的這首歌。恩佐成了家中、家族中、甚至是鄰里中頭一號進到首善之都中、人稱明星學校就讀的孩子。懷抱著過往九年學校生活中總是與班上男孩子們格格不入的記憶,在附中裡,恩佐倒不特別感到孤立。也許是一個機構的歷來風氣、或者是內部組成人員的本質使然,隱約中,他覺得這裡不像自己的家鄉、能一口吸入的空氣似乎多了這麼一些、同學之間思考所及的事物也似乎多了這麼一些。他知道自己與校園裡大多數其他男孩的不同,而這個階段的他終於想要知道『自己』是什麼?

「我想附中的那幾年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一種『可能性』的認定、一種萬事皆可能的確定;以及聰穎學生之間更容易進行的外界資訊取得與交換吧」,恩佐曾這麼說。那個1990年代的末期,是他最懷念的時光。那是一個很『酷』的年代,像恩佐這樣的附中人覺得能K能玩比總是頂著第一志願招牌來得酷一些;而身為台灣學術網路(TANet)開始發展的草創年份,這些所謂的明星高校生也不落於大專生之後,一個個也陸續架立起了各自的BBS站台。那也是一個很『酷兒』(queer)的年代,199798兩年間,角頭音樂連續出版了《撫摸》與《擁抱》兩張台灣同志音樂創作合輯;而包括建中、附中等學校在內的BBS站,也接續了當時大專院校之間相繼設立Motss板的風氣,紛紛在自己的站台內集結連署開啟了各自的Motss專板。

也許正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中,對於『自己』是什麼、以及自我『可能性』的這些問題,恩佐都慢慢尋到了解答。毫無自我掙扎地,恩佐便完成了認同的動作,他知道怎麼給自己命名、知道自己屬於哪一個社群、知道在那個虛擬的黑色螢幕空間中有一個角落是自己不再顯得格格不入的。在那裡,他不再需要像以前一樣得時時謹記『要做到什麼才會不被質疑』、不再需要把『大部分的男生都會有的特點』當作努力的目標。

也是第一次,恩佐開始能夠在校園同儕的環境裡偶爾以這樣坦率的身份小心地燃起友好的火苗,一點、兩點、暗暗閃耀著。「沒有什麼掙扎或是覺得害怕背棄一個什麼隱形的大規律嗎?」同是附中的社團朋友問著。恩佐想了想,說「大概是我的背景罷,爸媽在年輕時就離開兩邊家族的根源,獨自來北部落地生根。舉目環顧,我們家幾乎沒有什麼緊密聯繫的親屬,更別提如果把範圍縮小在海島北部。因此很多事情一向是家中五口點頭就算,沒有太具體的什麼宗族包袱或規律」。

那是個什麼都看起來充滿可能的年代,恩佐與學校裡的朋友偶爾偷偷地傳閱G&L雜誌,在一頁頁的內容之中,確定了每個男女身體特質的可能性,正像是他偶爾參加的BBS看板聚會活動中所見到的,每個『我輩』當時都有著彼此不同的鮮明自我特色:環肥燕瘦高與矮,有白有黑也有黃。

這天,高三的恩佐拽著剛領到的畢業紀念冊,穿過南陽街許多與他同時下課的年輕學生人群,準前往火車站返家。在那個台北車站忠孝西路端還有天橋的年份,他在天橋上看到懸掛在當時希爾頓飯店外牆的電子看板正播出著TVS台的畫面,那個名叫羅素的主播正在報導甫成立不久的亞力山大健身俱樂部近年來開始在北市擴展據點。那時的台北城中,健身尚未成為一種市民/國民運動,『我輩』男子中自然也尚未有所謂的熊猴豬犬動物農莊之分。恩佐並沒有太注意報導的內容,他只是盯著畫面上的羅素,想著背包裡夾帶那封來自同補習班的成功男孩身上制服是如何地與羅素身上的素黑西裝神似,想著要趕緊回家拆信。

那封生命裡首次與我輩男子告白的回信,是一封空白無一字的回信,連同恩佐先前主動遞去的告白信一起折疊在內。恩佐不太能確定對方是對他感覺壞到或是好到無可言喻、無話可說。不過他隱隱覺得可能是前者罷,因為就在他兩眼發昏、沈沈睡去之前,恩佐記得自己看到畢業紀念冊中有人留了這樣的言——『To 下巴gay……(略)』。隔天早晨,恩佐醒來時看見母親手中拿著自己寫給成功男孩的信望向他,說「你……你是那個同志戀嗎?」,「嗯」,恩佐簡短而肯定的應和。即使在這樣窘迫的夜晚過後,他知道自己即將就像父母年輕時的縮影、他知道這個夏天過後自己將上大學、也許還能離開家,就這樣除了認同之外的出櫃,在恩佐身上竟也以如此快速且不含任何腥風血雨的方式完成。

 

2000年,帶著一身行李走出台北車站的恩佐抬起頭就能看到成龍為美資的加州健身中心來台設點的巨幅廣告,他心想「這城市跟去年、前年、更之前相比,又更不一樣了」,他覺得有更多的可能性在這座城市裡,而這次他將有更多機會去探索。因為這次,他不再是需要朝夕通勤的高中生:這一次,他將像當年父母離開雙方家族的濃縮投影一般,一人搬進學校提供的宿舍,在大學生活正式開始的同時,也宣告自己成為台北城市的自由居民之一。

如果說高中三年是恩佐的身份認同、被動接收資訊與同志場域初探時期,那麼大學四年大概可說是他進一步主動投身各色場域、以及從認同到實踐身份的階段,情慾面、地景面、甚至是社群運動面皆是。

「時間是晚上的1057分,你現在收聽的是FM88.7,每週四晚間9點到11點的《Sexual Freedom》,我是你們的DJ,恩佐。在Tori AmosPrecious Things〉的歌聲中,今天的節目也接近尾聲了,請期待我們下週的主題——2003年同志大遊行,晚安」,頭戴耳機的恩佐右手將面前混音台中的CD音量軌向上推、左手順勢將麥克風音量軌下拉到無聲狀態。除了在校園電台中製播性別議題廣播節目,他也參與校內或校際『我輩』組織的社團聚會、甚至親身經歷那些諸如北區大專同志社團聯合舞會、台北同玩節、台灣同志大遊行的草創年份。當然,夜幕落下之後,那些煙霧飄渺、杯觥交錯的派對也未曾缺席。五年的大學時光最後以在校園中公映自編自導的出櫃情節短片為最後的句點,恩佐甚至邀請了母親到場觀影。

然而,也正是在這幾年積極前行的過程中,恩佐卻開始漸漸發現一種尷尬的罅隙在自己身上慢慢產生。

「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二十來歲人。我可以感覺到,在這個社群裡,我可以是激進的運動份子、我可以是學院派的溫順學生,但我不會是大家的情慾對象」,恩佐最起初有這樣的感覺是陪同好友飲酒作樂的時候。在昏暗空間中的雷射光束閃耀下,他總是可以察覺有一些不尋常的眼光在注視他,而當好友暫離去點酒或如廁時,陌生的男子們會從黑暗處現身走到恩佐面前。「你單身嗎?」,誰聽到這樣的話不會稍微地竊喜呢?「嗯」,恩佐回答。「所以那個不是你男友?跟你一起來那個」,恩佐才知道方才的竊喜真是不自量力,回過神他聽到陌生男子說著「那你可以幫我把這個給他嗎?這我電話」,「阿……好,好,好……」。
有人說「歡場無真情」(誰說的?),恩佐也跟隨著朋友的腳步開始按圖索驥,嘗試各種能交友的新管道、平台。也拿出準備考試或填寫求職履歷的精神,填足一切欄位、上傳一切檔案、偶爾也照三餐登入更新。恩佐記得,在那個沒有個人網頁、一般人頂多擁有的是一個電信公司的電子信箱帳號、以及一個BBS帳號,甚至連BBS的個人板權限都尚未開放申請的撥接時代,那反而是與不同陌生人之間最容易開始魚雁攀談的時候。很快地,www協定的網頁世界開始個人化,從新聞報台、個人相簿、到百家崢嶸的交友網站平台,最後再進化到僅僅以GPS定位、代表一個人的是1張圖檔以及50字以內的字元輸入。

但無論用哪個介面、在哪個網址、參加哪個聚會,恩佐發現就像是自己是披著魔法學院隱形斗蓬的人一般。正像是最無情的面試回絕莫過於不回絕、毫無音訊那般,在學院中、社團裡、班級上總是樂於一肩背起同志身份,試圖找出任何可以向主流傳統意識衝撞的恩佐,轉過身當穿梭於自己認為的『我輩』社群中,卻常感受到那股『履歷投出、毫無音訊』之感。漸漸的,他覺得自我與他所認同的所屬社群開始出現一種斷裂、某種『我為身為我輩驕傲,但我輩是否也有此感』的不安疑問存在。
回想每年上街,遊行群眾的概觀總是富含萬象、隊伍行進的口號總是圍繞著差異需被尊重、多元應被重視等概念,但隱約之間,恩佐開始好奇這些概念在社群中真正的存在現況為何?甚至有點懷疑這些口號是否真的僅是『口號』?人的言行總能表現我們的思想。當街上的我輩為著玫瑰少年葉永誌的事件高聲呼喊的同時,低下頭,又有多少人不曾看過這個社群裡的自介寫著『拒C妹』?C妹只是冰山一角,同志圈中不斷有新的『樂見/拒絕』定義,而這些定義總形成一種兩極式『MAN與不MAN/優與不優』的評價量表。日曬黝黑對上白晰;胸腹肌對上肉壯對上一般(簡稱為沒身材);連拒胖都修訂出2.0版的定義——熊豬一線間,以上的二元對立等等族繁不及備載,社群中莫可明知的無形共識會判定哪種特質為好或壞都成了每個人心中不可說的秘密(或者成了何需質疑的金科玉律)。

 

 

 

「那種心裡的落差或者說……失望越來越大,我覺得很累,甚至暫時想放棄自己的這個身份、放棄這個認同了,於是我休了學、去當了兵、曬黑了點」。對恩佐來說,作為一個認同之前老是被質疑是不是一個夠格的男異性戀、認同之後仍舊顯得不太夠格的男同性戀,入伍當兵在某種程度上是絕對有壓力的——在這個凡事以他以往最嗤之以鼻的傳統異性戀男權制上的環境中,扮演兩邊角色都失敗的他是否能全身而退?事實證明,這幾年從社群中學到的那些『別做這個動作免得你顯得像個C妹;別做那個表情否則你會像個大零號』等等的『金科玉律』,竟然套回以傳統異性戀男性意識為主的環境仍是如此適合。甚至,恩佐覺得在社群裡受到的『訓練』比真正的直男環境中還來得嚴謹,他只需要花以前面對『我輩』的其中幾成功力變足以應付直男環境的檢視。恩佐這時才開始親身體會,什麼是所謂的身體的、性別的『展演』。軍旅生活出乎他意料的如魚得水,也讓他開始思考『做自己卻不甚快樂的前幾年/不做自己卻反而相安無事的當下』這件事。
不過理著小平頭的恩佐,倒是體驗到從認同身份到當下的第一次接收到社群我輩示好的感覺。當他以『軍人』字樣替自己命名時、當他放上身著軍服的圖檔時,觀眾的來信如雪片般湧來、廠商加碼一百組限量優惠也馬上售完。「原來活了這二十幾年來,我的人身價值就在於這二字或是這塊布料上」。這天,恩佐終於難得有了新的約會,一名國防部服役少校。這時,方才繳械完畢的少校,氣喘吁吁地對著恩佐說「沒想到像你這樣的人,還是有用處的嘛,只要記得把燈關掉就好,哈哈」。
那個當下,他想起當年在節目結尾時放的那首〈Precious Things〉,Tori唱著「he said you’re really an ugly girl. But I like the way you play」;他還想到某任男友也曾與他在同張床上,用著雙手遮住恩佐的下半張臉,說「這樣好看多了」,拿開手時則說「唉呀,嚇人吶」;另一個人則說「有沒有覺得你能跟我這麼優的人在一起很幸運?」;最後,他想起高中畢業紀念冊上的『To 下巴gay』題字。他開始理解與大學朋友一同站在舞池時,四周投來的微妙眼光可能為何;也開始理解高三畢業前夕為何會收到那封沒有字的信。恩佐終於確定,在這個社群裡他可以是激進的運動份子、可以是學院派的溫順學生、可以是任何去性化的和善友人,但決不會是大家的情慾對象。
那個不能說的秘密終於戳破了,恩佐想。而行為、氣質可以展演,然而血肉之軀又該如何展演?社會教導我們不能以貌取人,但成長的環境大家怎麼做可能又是另一回事。一般身旁的人都會說「你不要去理他們,那種以貌取人的人不好」,但心裡其實知道這是某種出於不要否定自己的信念之下的安慰方式。每過一陣子,遇到新的對話對象,這樣的傷害可能又再度被勾起,於是我們再度將「以貌取人的人不好」這樣的舊台詞資源回收,然而什麼都沒有被解決。

 

 

——

Chris

未嘗不是《沒有過去的男人》(Aki Kaurismäki,2002)。
晚近目標——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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