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同

我的認同史:打不完的心理戰

我想我可以大膽地說,酷兒們之間並沒有一個貫徹的共通點,除了我們都比原型(prototype)的人對自己的感受和慾望更敏感一些,但這也不過是加強了我們仍然是「人」的事實。

童年時我有個心願:由衷地希望能成為一個「普通人」,和同學們一樣正常地學習、正常地打鬧、正常地成長。究竟是哪個時刻頓悟到自己與別人不同、甚或自己永遠不可能是個「普通人」,在十幾年的時間軸上或許已不可考也沒有所謂,反而那些取代的散落的蛛絲馬跡才有點價值。但願這份流水賬般的回顧能夠給予一些感同身受的讀者們一些參考。

說我跳級一年好像有點吹捧的意味,事實上是幼稚園中班時老師要每個人準備上台說故事,但我太過內向無法在人前坦然地表達自己,老師於是寬容地讓我在眾人面前念個故事,我便一口氣把整本故事書從頭念到尾。老師訝異我識字之多,是否真的超出一般同齡學童我如今也不確定,總之父母因此讓我跳過大班直接報讀國小一年級。第一位國小老師一開始還因我學齡不足而有所刁難,但在第一次月考六科拿了六百分後,她便再也不作聲。

父母都是職業軍人,母親是教官,而父親是軍聞社社長兼任青年日報總編輯;兩份工作幾乎讓他沒有休息時間,總是在天亮前離家、凌晨才歸來。在我印象裡,家中幾乎沒有男性形象的存在,只有他陰沈的書房和滿櫃的厚重的書:我學校以外的生活就是和母親與兩個姐妹相處。電視八點檔以瓊瑤連續劇為核心成為我們共享的娛樂,姐姐愛看的少女漫畫也成我唾手可得的成長文本。自然地,我培養出對情緒以及戲劇異於同儕的感受力,和家中女性成員的朝夕共處也鞏固我個性中較溫弱細膩的部分。再加上面目還算清秀,和母親上街每每遇到友人,總換得一聲讚美:「哇!好漂亮的女兒!」而母親不厭其煩地糾正「是我兒子」卻也掩不住作為家長的虛榮心。偶爾,母親逛街時看到漂亮洋裝就預先替妹妹買了起來,但由於尺碼過大,為預估妹妹幾年後才穿得到,有時就叫我試穿。現在回想,或許那鏡中身著洋裝的自己,始終沒有能脫下。

圖片來源:seattletimes.com
                  圖片來源:seattletimes.com

三年級換了新的級任導師,想必是厚黑學與法家信徒,對於我八面玲瓏的乖學生模樣多所懷疑,積極地挑我小毛病。例如:掃除時間過後因為門後地面的灰塵用手指抹仍得見,歸咎於擔任衛生股長的我沒有盡職,便在全班面前對我實行體罰,我委屈答話也被視作叛逆,再令全班不許和我為友。八歲童反覆地遭受如此暴力實難穩重緘默,事件爆發後我便被轉調到另一個班級,從此開啓我生命裡第一個轉捩點。

陳老師個性活潑開朗,一有空檔就帶著我們唱歌跳舞,她將音樂與歌唱帶入我的生命,極度內向的我彷彿第一次找到屬於自己的聲音。當時我人小音域卻很高,常被調皮男生刁難說是「娘娘腔」,陳老師不僅私下安慰我,公開地稱讚我好嗓音,更鼓勵我參加校內合唱團選拔,我也不負所望地入選高音部。

當時的班長是個陳姓女生,進退得體,落落大方,特別照顧我這個班上的新成員,我自然對她產生一分欣羨與親密感,課堂間的休息時間我都和她的朋友們玩在一起。台灣的學校是一個很奇妙的微型社會,只要你成績好,班上調皮的所謂的「壞學生」就不太敢欺負你。即使我在別人眼裡再怎麼「娘娘腔」,他們的暴力頂多只停留在輕蔑的稱號。升上五年級我和那個女生被分到不同班,我續留在陳老師班上,最終將這份不成熟的愛慕以一封情書寄出,換來一封成熟回應的拒絕信完結。

當班上男生體魄越趨高壯,女生的胸脯也漸有雛形。老師免不了把男生女生分開,趁著健康教育課解釋起青春期和性徵種種。就當其他男生紛紛抽高,我還是歸在班上個頭小的那一列,加上我音色尖細,青春期對我而言,彷彿不是什麼自然的生理過渡期,而是一個心理的選擇題。如果「頂天立地男子漢」不是我的未來,根據社會對性別的刻板印象,我的選項只剩下「柔情似水女人家」。

在眾多調皮同學予我的言語攻擊裡,我對「人妖」這個稱號做了點研究,進而發現到人的生理性徵是能以醫學改變的。即使我的雙親受過大專教育,這樣的念頭仍是很難讓他們理解的,特別當從十歲孩童不盡完備的表達語法裡聽到「變性」,哪個作家長的會不震驚?這一波小型家庭革命的結果並未如我當時之願,但副作用是讓我將本就不太願讓家人操心為初衷地隱藏心事執行更為徹底。我的性別認同之途和父母就此成陌路。

後來班上來了個轉學生,瘦高黝黑,濃眉大眼。不知不覺我對他從好奇心慢慢衍生出一股愛慕情誼,當他和其它男生在球場上馳騁我眼睛也不慎防地隨著他。日子一久,他似乎也稍有察覺,不僅不跟著調皮男生對我戲謔嘲笑,有時還會出言制止他們。直到某一次掃除時間,他在外掃區玩得過頭,我容易認真的個性不禁被他玩性激哭,有些同學落井下石地直指他不是,老師知悉後也數落了他一番,我不喜歡成為焦點,自此我們的相處僅止於普通同學。

懞懂地進了國中,男女分班成了我的夢靨:我在一群臭男生堆裡成天手足無措。很幸運地班上還有另一個喜歡唱歌的同學,我們很快成了焦不離孟的好友。無奈荷爾蒙持續作祟,「變性無望」的我將這股慾望向內投射,把自己當成情竇初開的小女孩注意班上出風頭的男生。首號對象是校內小有名氣的混混,除了是四肢發達的運動健將,秀氣的臉讓他成為女生心儀的壞男生第一名,他也得意地到處收乾妹。雖然這段迷戀很快以自己吃醋賭氣作結,但我們後來竟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聯絡至今。

升上國二,結束先前就連當時回顧都覺得幼稚的迷戀,轉而注意到另一個和我成績排名不相上下的男生。他差不多高我一個頭,戴副眼鏡,有著較為豐厚的嘴唇,體格因為經常運動而自然結實。我越看他越喜歡,不自已地發展成一份難以自拔的暗戀心情。多年的少女漫畫和連續劇在我腦內革命,猶如求生本能般地為我創造一個背景,而那無法違抗命運的主人翁是一個受困在男生身體裡的女生靈魂,在今世尋找他的救贖。自我內心合理化後,我很認真地把自己當作一個女生喜歡他。俗話說「女追男隔層紗」,竟也適用在我和他身上。

我也不很確定到底一開始是怎麼讓他忽略生理男性的部分,除了把那自己編的故事說給他聽之外,我記得那年聖誕我送給他一塊玉,算是在曖昧許久以後正式告白,卡片裡寫著:你可以不用回應我的感情,但請讓我喜歡你。十四歲的他深受感動,便應允和我交往。因為我們兩人都不夠成熟,不足應付自我內心與面對他人眼光種種,我們並未對外公開,但在學校期間小動作仍是不斷,例如:下課時我會要他背我到四樓籃球場看他打球、有時體育課後我會偷擺面紙和他喜歡喝的飲料在他抽屜裡等等。我們都選擇相信纖細的我應該是個女生,我喜歡他和他喜歡我是天經地義,但在人前我還是得裝得像平常的男孩一樣與他們共處,我也以為和他獨處的甜蜜時間才是真實的自己。

或許星座真有其準確度,天秤座注定永遠都在尋找平衡。和他「秘密」交往一年後,逐漸地我內心與外在分裂的兩個板塊開始互換位置。我,十四歲,緩緩察覺:和他私下相處的自己彷彿是戴著面具的二流演員,而那曾經完美的表象只是水彩的妝,被汗水不留情地卸下;而在眾人面前佯裝的正常男孩,竟黃袍加身,成了對我發號施令的新主。當我和他獨處時,我內心越來越痛苦,因為我覺得自己在演戲、是在欺騙他也是在欺騙自己,即使我對他的感情在當下是如此真切完美;我們冷戰次數越顯頻繁,但我不敢對他坦承我糾結內心,擔心他會就此離去。就這樣,我們不明不白地結束了國三生涯與高中聯考。

畢業是個結束也是開始。聯考完的那個暑假,我們有機會和班上另一個同學及其家人一同遊加拿大西岸,對交往一年半的我們而言,根本是一個求之不得的蜜月成真;但對我而言,卻是苦樂參半的分手之旅。我始終不確定他的性向,認為我們之間在他漫長生涯裡只是一時的差錯:他始終是個異性戀,而我卻將要像小木偶一樣成為真的男生。如果真是這樣,「我應該放手讓他自由」,我很自私地這麼想。不懂得怎麼正面分手的我,在旅遊接近終結時緩緩地拉開與他的距離,沒有解釋,回到台灣後我就斷了與他的聯繫。我以為他會進建中,沒想到他和我一樣上了附中,但在學校裡我們也形同陌路,成了點頭之交。

附中三年是我有意識的人生裡第一段完整開心的日子。我的心理狀態漸趨平衡,除了從心理叢書裡對同性戀的概念有了正式的涉略,我明白自己在傳統定義裡是個男生,但在我體內也有女生的性格與表現。我還無法完全接受自己是個完整的男性,而年少不安的我深切感到一個名詞的必要性,彷彿不給自己一個定義我就是假的,於是從生物課所學裡我造了一個「心理中性」(或「無性別」)的概念,讓我能夠攀附、和自己平安共處。後來才發現,其實androgyny的概念早是舊聞。對外,我繼續在合唱團裡打混,開懷地隨興歌唱,不避諱和同學坦誠我喜歡男生多過女生,也仗著附中標榜自由風氣與自己年輕氣盛展開個人式衝撞性別界線,例如:在合唱團公演裡反串演出或在校慶舞會穿裙裝現身等等。

上了政大,視野總算拓得更寬廣。一種臻於「隨心所欲不踰矩」的自在與平衡福至心靈,不再懷疑也不須在意自己所作所想到底是男性、女性還是中性,再次打破自己先前設下的形象限制。這種見山終於是山、開心擁抱自己的喜樂,支持我到現在。每每和別人分享性別認同的過程,我總覺得我所經歷的和絕大部份男同性戀者不同,但畢竟這是我的故事,不需要與其他的相同。

後來偶爾有對女生動心,但都相當短淺。倒是歷經過的幾段同性戀情,無疑地刻骨銘心。有幸我遇到的、愛上的都是好人,他們帶給我許多新的啟發與經歷,不只是對愛、對兩人關係的經營,甚或是個人與這個世界的關係。感謝那些曾經在我生命裡停留過的重要的人們,我喜歡現在的自己;無論如何,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衷心希望我浮濫的文字,若不能給你些參考,至少能給你些安慰。謝謝你的閱讀與時間,也歡迎你的分享與留言。

6 Comments

  1. 哈哈,你要是在我小學或國中時看到我應該就不會這麼說了。現在的我當然是多年演變後的結果。謝謝你的留言囉。

  2. 喜歡你描寫國二那一段,把「認同是流動的」這件事,敘述得好生動。認同若細膩講起,是起承轉合的千層浪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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