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同

一個出櫃的男孩與他改變的女孩

話說Queerology於今年二月復刊的時候,邀請了各位作者以「認同」為主題,撰寫他們的第一篇文章。晚了幾個月加入Q的V太太滿心也想加入這個賺人熱淚的行列,但做為一個異性戀人妻 (註一),我在這個話題上可惜並沒有這麼精彩動人(或是活色生香)的故事可以分享 (畢竟異性戀身份是沒甚麼爆點的)。左思右想後,我決定小小的延伸這個題目,來聊聊我「認識同性戀」並且成為一個「直同志」的過程。

這一切要從高一那年在一個秋天傍晚向我出櫃的那個男孩說起。

在更早之前那個年幼無知的年紀,我和很多人一樣,對於同性戀這個詞彙的理解十分狹隘,最直接的聯想是同學中那個蓄著短髮籃球打得很好的女孩,或是那個說話輕聲細語的瘦小男孩;這些概念只存在於嘻笑或嘲弄之間,從來沒有人認真的跟我討論過,我更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一位同性戀。直到這個我高一認識的男孩–讓我們稱他為M吧–在相識兩個月之後成為我生命中第一個向我出櫃的同志。

高一入學的時候,我和M因為加入了同樣的社團而相識,兩個人立刻成為了很合得來的朋友 (註二) ,當時的V太太尚未具備所謂的gay-dar,因此他的出櫃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雖然我從來沒有向他求證過,但我猜想當年促使他決定主動和我出櫃的原因,是我們某段相似的經驗。

在那個年幼無知的國中生年紀,我是個功課好、常常當幹部、個性傲嬌且還沒有學會謙虛是美德、常常不小心就會變成報馬仔的經典款「好學生」,而大家都知道,這樣的組合下場通常都不會太好。國中三年裡,我被班上同學排擠了大約一半的時間,除了沒有人說話、分組活動沒有人願意同組以外,批評謾罵或是書本桌椅遭到破壞的情形也都發生過。於是上高中之初,我處於一個非常沒有安全感的狀態,一方面期待所謂新生活的開始,一方面又擔心自己會重蹈覆轍。我把這些經驗與擔憂都寫在社團的社誌上。隔天放學後我和M拖延著回家的時間,坐在籃球場邊的長凳上聊天,他告訴我那些經驗他都有。他國中時因為喜歡上了一個人而被其他同學排擠,然後他說,你知道,因為我喜歡的那個人是個男的。

我不記得我回應了甚麼,我大概假裝鎮定的點了點頭,心裡頭埋怨著自己從來沒有學過,這種場合應該要說甚麼? 在那個還不懂歧視的年紀我想著,我可以列出以上各項我不受歡迎的原因,但眼前這個男孩聰明溫柔又貼心,怎麼有人捨得欺侮他, 只為了身為男孩的他喜歡另一個男孩? 我們坐得更靠近彼此一點,秋天的晚風裡我記得,那是我入學兩個月以來第一次不感到孤獨。因為我深入認識了這個我一心喜歡的朋友,因為他用他的秘密陪伴著我,因為他懂得我不快樂的國中生活對我帶來的影響,因為他用如此勇敢的姿態面對自己的不同,並如此寬容的看待我。

這是我的同性戀第一課。一個十五歲的男孩教了我幾件事情: 同性戀是真實存在的、同性戀與「正常人」無異、性向和一個人的能力並無關聯 (出櫃前的男孩M聰明溫柔,出櫃後依然如此)、還有男孩M 的性向為他帶來的掙扎與排擠。男孩M的出櫃並沒有讓我們變得疏離,反而更加親近,和所有認識新朋友過程一樣,在分享心情與交換秘密之間彼此更加了解合拍。我跟著M繼續我的「同性戀課程」,那時我以為M是我經驗豐富的老師,直到如今想來,我才領悟男孩M其實不知道在這一段自我認同與探索的旅程中經歷多少心慌。當年我的無知有他仰賴,而他的迷惘和懷疑卻必須自己承擔與面對。

高一下學期,我和M決定以同性戀為主題,製作我們在校刊中負責的專題報導。M帶我到晶晶書庫(註三)訪問當時的負責人賴正哲,而我不枉費年幼無知的盛名一開始就問了一個傻問題: 「請問你是甚麼時候、怎麼發現自己是同性戀的?」阿哲轉頭看我,微笑中帶點無奈 (現在想來他居然可以忍住沒有罵我蠢或扒我頭修養真是太好了)的反問我: 「你會問一個異性戀這個問題嗎? 他什麼時候發覺、怎麼發覺自己是異性戀的?」我有點尷尬的望著身邊的M想著,是啊! 他就從來就沒有問過我為什麼我要喜歡男生而不是女生不是嗎? 十幾年來我始終沒有忘記這一段對話、阿哲當時的表情和我的不安,而儘管後來或許讀了一些書,學了甚麼叫做偏見和歧視,對我來說最重要的理論始終是將心比心。對任何一個與同性戀相關的場景或評論,我只要想著如果把同性戀代換成異性戀,我還會不會這樣做、這樣說,心中便沒有疑惑。

在M與這場訪問以外,我後來陸陸續續的遇見了許多不同的人,教了我許多不同的事。有朋友主動和我出櫃、有朋友沒刻意說明但也不掩飾、有朋友多年之後因為在同志大遊行相遇而相視一笑…異性戀的朋友(還有我媽)曾經問我,怎麼我走到哪都可以認識同志朋友? 我原先總以為只是緣分或磁場使然,直到讀了Jo這篇《如何避免成為一個討人厭的異女》之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M、阿哲和後來的這些朋友,每一個人都在教我怎麼變成一個更好的人。我一直認為我的性別意識和直同志的身份是我在大學校園裡開始修習性別相關課程之後才開始培養的,但其實這些更早之前就出現的真人教學,才是我真正的啟發。當他們每一個人敞開心胸接納我、和我分享他們的秘密身份以及這個身份帶給他們的糾葛與挑戰、並且從不因為我異性戀的身份而排拒我時,比任何書本都更有力的教會了我所謂寬容、多元和尊重的意義。

不只是同志之事。高一暑假為了感情煩惱和家庭問題傷懷時,是學姊在無數的信件往返、不顧聯考壓力的促膝長談還有她與父母、過去男友和現任女友的故事之間陪我走過身處明星學校的自我質疑,並安撫我不知道為什麼比同齡少女蒼老許多的靈魂;不論自己在感情裡再辛苦掙扎都願意允許我在他面前像個小孩迷惘而依靠的G;我第一次嘗試使用棉條是在一群拉子的鼓勵下 (不然我至今都還在每逢夏天就因衛生棉悶熱難耐並瘋狂起濕疹的痛苦日子裡掙扎);第一次因為男女性行為感到恐懼和不確定時,我想了半天決定諮詢的對象是貨真價實的女同志S,只因為我相信她是少數可以完全不帶偏見和我討論這件事情的人…

我的同志朋友們常常變成我的老師,我想這完全不是一個巧合。我認為他們獨立(力)在這個世界裡闖蕩與實驗、用自己的肉身挑戰週遭的障礙和暴力;因為這個社會很多時候無法理解並且安撫他們的掙扎與心慌,所以他們必須自己摸索和嘗試;因為這個世界對他們不夠友善,所以他們只能以更堅定的姿態捍衛自己的不同,並更努力學著和自己和解。於是當我遇見他們時,他們總是成熟又勇敢、寬容而理解,總是樂於接納、總是比我還樂意認識我自己。因為他們獨自和這個世界掙扎了這麼久,所以他們拉著我的手總是特別溫柔。

我長大一點之後發現很多人試圖改變同性戀,我想我始終無法接受的原因是,在我的經驗裡他們改變了我,他們開了我生命裡的一扇窗,讓我學習怎麼接納自己與他人的不同,怎麼面對社會的挑戰,怎麼愛自己。當他們的性向與隨之而來的生命經驗讓他們變成更成熟堅強的人,他們為什麼需要改變? 而我們又為什麼有資格要求他們改變? 只因為異性戀的性向讓我們成為比較「高尚」的人嗎? 我從來不這麼認為,甚至在我的經驗裡,常常是相反的情況。

讓我再回到男孩M。某一年M因為感情上的問題,有好一陣子悶悶不樂,總是一個人對著窗外發呆,極少說話。那時候的我又擔心又生氣,氣的是他心裡有話為甚麼不說出來,難道不當我是朋友? 我有一次急了便對著他吼: 「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我關在外頭? 就算我不懂,你也不必排除在外…」 那時我是真心的這麼想,我不是同性戀,但我會陪著他。那天之後,M又開始同我說話了,但我卻要到好久好久以後才終於明白,當時仰靠在窗邊的他所憂傷的,並非如我所想,「只是失戀而已」,其中還包含了許多我從未經歷過、甚至是我當時完全無法想像的壓力和恐懼。那些無法與我言說的痛苦與掙扎,從來就不是他刻意的排拒,而是我的異性戀身分確實讓我缺乏同理與幫助他的能力,也是這個世界劃在我和他之間的距離。

大學以後,M開始接觸同志社團和熱線,漸漸的認識了越來越多的同志朋友們,擴大了他的同志生活圈。 這幾年見他,發現他越來越有自信、越來越安穩、也越來越快樂。M並沒有因為他有了新朋友而拋棄我這個異女,而我對他找到這樣一個可以愉快做自己的朋友圈感激不已。那個年輕的M倚著窗說不出口的憂傷,我想如今總算有人可以分享。

有人說,我對我的同志朋友很好啊,為什麼這樣還不夠?  我想M的故事或許可以回答你。我們都需要被理解並渴望依偎,我們喜歡和與自己有相同經驗的人對話與交換心得,我們因此覺得自己不孤單。(就像愛看足球的人喜歡跟愛看足球的人討論,這點應該不難理解吧?) 然而對於同志們來說,如果不能消泯歧視並且改變封閉的社會風氣,他們就難以在一個開放的環境中輕鬆的找到可以和自己交流分享的友伴。(假設今天看足球是個社會禁忌,大家都不能討論,你是不是也很難找到一個和你一樣的足球迷?) M花了很長的時間建立他如今的支持團體,但這個世界裡還有好多年輕的M,因為沒有資源管道、因為社會壓力、因為歧視與偏見,還一直在他們的窗邊守著不能說出口的祕密和孤單。

這篇落落長的回憶錄寫到這裡,我想我該下結論了。我可以說出許多我支持同志平權的道理,而他們也都是對的,但說到底我的原因簡單無比: 我希望我愛的人可以活得更自由、更快樂。我希望他們和我一樣,戀愛或失戀了可以大聲說出來、可以和喜歡的人在街上擁抱親吻而不用擔心異樣眼光、渴望廝守一生也可以有法律上的名份、想要家庭可以領養小孩 (註四),遇到問題可以和有相同經歷的同儕朋友討論分享。這些在年少時就歷經掙扎與困惑的靈魂,我希望他們未來的路可以順遂,因為他們對我的陪伴讓我成為今天的自己,我願努力為他們創造一個更寬容和幸福的生活環境,才得以回報。

*這篇文章獻給男孩M。還有文中提及的每一個人。謝謝你們。

註一: 老實說我不太習慣這樣介紹自己,但我想這是因為在異性戀文化下,這個身分很理所當然,於是沒有交待的必要。寫完上一篇文章《從歐巴馬說起之你表態了嗎?》後,我認知到在Queerology這個場域,我的異性戀已婚身分對於閱讀我的文字可能造成的影響,故特此說明。

註二:  看到這裡,你大概想像我們之間的發展是懷著少女心的我進入一所男女合校的高中,深受男孩M的吸引,鼓起勇氣告白之後男孩一臉抱歉的告訴我: 「對不起我不喜歡女生。」 這樣的一個性別交換的藍色大門情節,可惜我要讓你失望了。我沒有偷偷暗戀他,他也沒有默默愛上我。儘管那時還不知道他不是個異男,我身為一個始終相信異男與異女絕對有純友誼的異女,已經早就迫不及待的當他為實踐對象了。

註三: 晶晶書庫是台灣首家同志主題書店。位於台北市羅斯福路三段210巷8弄8號。

註四: 同性平權包含的絕對不只是這些情感關係上的權利,還有許多如法律、財稅和醫療方面的問題,這裡並無意限縮同志平權的義涵,只是列舉幾個例子。

17 Comments

  1. 謝謝妳,V太太,讀妳這篇文章時我幾乎落淚,尤其是以下這段特別令我感動:
    「我的同志朋友們常常變成我的老師,我想這完全不是一個巧合。我認為他們獨立(力)在這個世界裡闖蕩與實驗、用自己的肉身挑戰週遭的障礙和暴力;因為這個社會很多時候無法理解並且安撫他們的掙扎與心慌,所以他們必須自己摸索和嘗試;因為這個世界對他們不夠友善,所以他們只能以更堅定的姿態捍衛自己的不同,並更努力學著和自己和解。於是當我遇見他們時,他們總是成熟又勇敢、寬容而理解,總是樂於接納、總是比我還樂意認識我自己。因為他們獨自和這個世界掙扎了這麼久,所以他們拉著我的手總是特別溫柔。」

    我想妳已經遠遠超出「同異代換」的level,謝謝妳如此細膩地觀察,用這麼美好的文字形容我們。

  2. 差點哭了+1。我可以抱你嗎V太太 Q_Q 謝謝你!
    另外也要謝謝阿哲。我高中的時候有和文中幾乎一模一樣的經歷,只是我是帶著那個當時我還不知道她喜歡上我的女生進去晶晶書局。她也是為了報告幾乎問了阿哲一模一樣的問題。現在想想,不知道阿哲在這些年來,到底見過了幾次這樣的畫面呢?而他也一定無論被問了多少次一樣的問題,都還是帶著微笑耐著性子回答吧!因為有這些人讓我們看到力量,所以我們才能如此蹣跚前進不輕言放棄。害我現在好想跑到他面前大聲說「阿哲!謝謝你!晶晶愛我我愛晶晶!」XD

    1. 還有,V太太您果然是個「討喜又人見人愛,風靡同志界的異女」,這稱號在你身上完全是當之無愧阿!XD

  3. 沒血沒淚的我都要哭了,V太太你真是同志友人們的驕傲,雖然我們教你的狗屁倒灶事兒和壞心笑話大概也不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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