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

「無忌,你長大了之後,要提防女人騙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

她早該想到會有這一天的。

當時她看著自己的小女兒加入學校校隊之後,和其他的女孩隊友一樣為了方便剪短了頭髮,看起來像個帥氣的小男生,心頭隱隱約約地覺得不安。但畢竟女兒年紀還小,老公也說:「小孩子嘛!剪個小男生頭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等長大之後自然會恢復成女生樣的。」

馬錦濤飾演之張無忌。圖片來源:www.dianliwenmi.com
馬錦濤飾演之張無忌。圖片來源:www.dianliwenmi.com

但是這件事情一直到小女兒上了大學為止都還沒有發生。

每當小女兒的頭髮開始有那麼一點長長的跡象了,隔天馬上就看到她跑去家附近的理髮廳把頭髮剪短,每次她總是唸著:「為什麼又把頭髮剪這麼短?」小女兒只丟下兩個字就衝進了房間:「熱阿!」

她也曾苦口婆心說,都這麼大的女生了,該開始學著穿胸罩了,每次逼著小女兒要和她去百貨公司買幾件合適的胸罩,她卻總不是和社團同學有約,就是要去補習班唸書準備考試。偷偷放在她衣櫃裡頭的幾件女性內衣也一件都沒有動過,仍舊折得整整齊齊地躺在抽屜裡。

她一直很小心,特別注意那些打電話過來就會講超過一小時以上的女同學,三不五時地就會跑到客廳關心他們講完電話了沒。還逼著老公去和小女兒諄諄教誨一番:「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小女兒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聽完就只應了一聲:「喔。」「我可以回房間了嗎?」

現在小女兒唸了外地的大學,從此之後不能再盯著她了,但終歸是離開了女校。

女校。她知道的,一群女高中生湊在一起會發生什麼樣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小女兒長得像她,原本就有幾分清秀,頂著一頭短髮下來更多了三分俊俏,小女生一時意亂情迷以為自己像喜歡上男生一樣喜歡上了她也是在所難免。只要一上大學,認識了其他的男生,自然就會明白那只是小孩玩著呢,就是新聞上說的那個什麼⋯⋯什麼「同性密友期」來著的。

她自己的女兒也會是這樣的,等到進了大學,一切就會好了。一定會是這樣的。她堅定地跟自己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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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萬萬沒想到這個女孩竟然有膽出現在她的面前。

長得漂亮又怎麼樣?還裝得一副乖巧服貼的樣子,讓她找不到地方挑她毛病。更氣人的是她小女兒看那個女孩的眼神,滿是柔情蜜意,好像全世界只剩下那個女孩了一樣。她從來沒看過她露出那樣的眼神。她已經完全不把她的母親放在眼裡了,一心只掛念著那個女孩吃飽了沒,會不會累,覺不覺得冷。

那天她終於受不了了,一等小女兒在餐廳裡講完電話,就一把放下了手裡的鍋鏟,轉頭一股腦地對著小女兒把這些怒氣都宣洩而出:

「你怎麼知道這些女生不是在騙你?他們最後不會去跟男人在一起?你說,你怎麼知道?」

是的,小女兒還年輕,她還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她知道阿!這是沒有未來的,這明明就是行不通的阿!

所以她當初才會決定不再和她聯絡的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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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看著她的眼神永遠都這麼溫柔,即使是在她故意讓她看見,她和上了大學之後同班的男生挽著手一起離開教室的時候。那個人只是站在那裡呆呆地看著他們,手上還提著兩碗冰豆花,塑膠袋外面已經凝了一些水珠了。她連看她一眼都不敢,只是拉著那個男生的手催促著,匆忙離開,沒有理由,沒有解釋。「不需要解釋的,她本來就應該要知道的。」在每個輾轉難眠的晚上她都這麼說服自己,雖然她無法解釋為什麼只要一想到她,自己就會無法克制地鼻酸眼睛紅。

從那之後,那個人便在她的生活裡消失了。剛開始的時候她偶爾上課還會不自覺地望向窗外,但那裡只有一年四季不變的榕樹枝葉,不帶半點感情地伸進走廊裡,沒有任何人站在樹下。第一年的高中同學會,那個人沒有參加,第二年、第三年也沒有,到了第四年,她也不去了。沒有人知道那個人的近況,同學們還問:「你們不是高中最要好的嗎?怎麼連妳也不知道?」她只能無奈地笑笑。

「那個人一定⋯⋯沒辦法原諒我吧。」想到這裡的時候,她不禁心中又是一陣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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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

小女兒的聲音將她拉回了她已邁入中年,是兩個女兒的母親的現實。瓦斯爐的火還燒著,鍋子裡的豬肉已經熟了,在熱油上滋滋作響,但這一切都被抽油煙機的運轉聲蓋過去了。

然而她小女兒的話卻清晰地一字一句從廚房門口傳來:

「我不知道阿!她最後會不會選擇去跟男生在一起,我也不知道阿!但反正我們現在是在一起的,那我們就試試看能不能一起走到最後,談戀愛不就是這樣嗎?未來的事誰也說不定,當初姊姊跟姊夫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想到最後會不會結婚阿!你記得之前我那個學妹嗎?她現在還是跟另外一個女生在一起,所以不是是不是男生的問題,而是兩個人能不能一直在一起的問題。」

她沒想到會得到這麼多、這麼肯定、毫無疑惑的回答,好似現在她才是懞懂的青少年,而她的小女兒卻是個早已看透了一切的成年人一樣。她也一時語塞了。只好回頭轉身默默地拾起了鍋鏟,無意識地在炒菜鍋上撥弄著。小女兒見狀,就也跟平常一樣,回去了自己的房間。

從此之後她和小女兒沒有人再談起過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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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看著醫院病房的天花板,人中的地方被透氣膠帶貼著鼻管,右手手腕上插著點滴。小女兒正在用蘸了水的棉花棒濕潤她的嘴唇。醫生說因為車禍撞擊的緣故導致骨盆出現裂痕,有幾個月的時間不能下床。小女兒剛從公司下班過來,大女兒要晚一點等把孩子交給親家母了之後再過來。那個女孩開始跟小女兒交代今天醫生護士過來查房的時候說的注意事項。

「那伯母有沒有想吃點什麼水果?我去買晚餐的時候順便買過來吧!」

她輕輕搖了一下頭示意不用麻煩了。小女兒說妳去買點蘋果好了,媽媽最愛吃蘋果。記得順便買把水果刀。

那個女孩離開之後,小女兒拿出報紙坐在旁邊自顧自地看了起來,母女倆沒有交談。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不再是最了解這個女兒的人了。

她的小女兒在家裡總不太說話,每次說話幾乎都不超過十個字。只有在看到好笑的電視節目的時候才會笑。她對她的交友狀況完全不了解,只見過她的那一個學妹,和眼前的這個女孩。她和那個學妹是什麼時候分手的呢?她傷心嗎?是不是很難過?為什麼不哭呢?是不是都自己一個人偷偷地在不知道什麼地方哭呢?

這些她都不知道。而且她想以後她也不會再有機會知道了。

她想起了那個人。

她結婚的時候曾經有想過要聯絡上她,但卻輾轉聽說那個人已經出國去了。「聽說國外還是開放點,也許這樣對她是件好事。」雖然不是沒有想像過那個人和男生在一起的樣子,但總覺得腦海裡還是很難產生這樣的畫面。

「希望妳,現在不要是一個人。」

她這樣想著,然後閉上眼睛,在醫院空調的轟隆隆運轉聲和走廊傳來護士醫生急促的腳步聲中,沈沈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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