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

騷城傳 二

「你過來一下,給我我聞聞看好不好?」我拜託著。於是她走了過來,果然是她身上發出來的味道,讓人心魂蕩漾。

「你好香,你擦什麼香水?」我像動物一樣一直猛聞。

「Marc Jacobs。」

「我也要來買這罐擦在我身上。」我不依不撓地宣誓。

竹子笑了起來,她臉上有兩個酒窩,笑起來出奇的甜。

「妳指甲油顏色好好看。」她盯著我的手指腳趾,又看了看她自己的手腳。

「噢。」

我豔紅色的指甲油顯得很醒目,我的左腳更是呈現著大紫大紅的奔放狀態。雙腳縮在長裙裡面過久,忽然覺得又酸又麻,我不由得把腿稍稍伸直了一點。她走到廚房拿了一杯冰水給我,然後走到電腦前嘗試放點音樂。

「妳喜歡什麼音樂?」

「拜託不要文青音樂,其他都好。」我非常無聊地故意調侃,我知道台灣T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愛陳綺貞、張懸、或田馥甄。

耳裡傳來一首不太熟悉又偏偏相當文青的中文歌,悲傷甜美又寂寞,我無法假裝不喜歡。

「張懸新歌《兩者》,還是你要聽《大藝術家》?」她向我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容。

我翻了一下白眼,繼續進行著我的冰敷工程。張懸的歌聲在這個時刻顯得迷幻空靈,簡直逼著我想起青春時的好幾場熱戀,每次都在最最瘋狂的時候嘎然而止。

十七歲的時候,我跟最要好的同學張潔天天鬼混在一起。在升高三那年的暑假,每天半天暑期輔導一結束,我們就買了金鋒滷肉飯加筍乾回到我家吃飯。管家阿姨老是充滿敵意地瞪著張潔不說話。吃過飯,我跟張潔在餐桌上打開學測重點整理,魂不守舍地翻看著,然後就跑進房間,嘻嘻哈哈地關上房門,打開音樂。那年夏天特別濕熱,我房間開著冷氣,連地板都涼絲絲的。我們倒在地上,看著天花板。張潔說要幫我擦乳液,水蜜桃口味,我坐起身,正正經經背對著她。她的手沾著乳液,又涼又香,我不禁打了一個哆嗦,弓起背,想用嘻笑遮掩住我沒來由的緊張。我一直笑,張潔最後把我整個人扳回正面,親了我的臉頰一下。我繼續笑,想把笑拉到最長,直到太長了,再也笑不下去了。我不敢抬起頭。

現在,陽光普照的房間地毯上暖洋洋的。

我抬起頭,看見竹子仍然默默地收拾著書桌,書桌上滿是散亂的各種新生資料、書本、一大堆螢光蠟筆、日用品、護照。

「妳拿美國護照?」我隨口問了一下。

「只是在美國出生而已,三個月就回台灣了。現在是我第二次來美國。」

「那你來多久了?」

「一個禮拜,最近海運的東西會陸陸續續到。沒辦法,太多書了,不帶又不行。妳念什麼啊?」

「東亞研究。」

「那是什麼?研究東亞啊?好有趣。我念兒童心理。」竹子說。

博士生總是這樣,再不有趣的研究,只要是對方介紹的時候,都要說,好有趣,sounds so cool! 於是聽到竹子這樣回答,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東亞研究聽起來明明超無聊的!兒童心理聽起來倒是蠻有趣的。」我低頭看了一下腳趾,已經消腫不少。

電腦裡繼續放著音樂,我有點懶散地繼續倒在沙發裡,冰水喝完了。

安安靜靜的,我跟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我冰敷腳趾,她收拾搬家行李。外面是艷陽天,四點的日光溫柔又大器,灑在整座國軍墓園的草地上。

竹子端來一整盤燻肉跟起士,我忽然覺得肚子真的很餓,拿起來就吃。

「歹勢今天踩到妳的腳,妳現在應該好多了吧?」她又拿來冰水。

「好多拉。」我嘴裡目前塞了兩片起士,講話很含糊。

書桌已經整齊多了,竹子像是有點放空地順手調整著書櫃的角度,怎麼調都調不對,她安靜地看著牆壁,若有所思。我看了一下牆上的時鐘,六點半,天還亮著,我應該回家念點書,這個下午簡直讓我差點忘記一個月後的資格考已經緊迫逼人。我站起身,剛剛消腫的腳趾頓時又痛起來,腳趾受傷的程度簡直匪夷所思,竹子說是她全身重量剛好都壓在她踩到我的腳後跟上了。

同樣的腳趾,我上次也被踩傷是在跟舊情人分手的時候。我總是不願想起她的名字,想起來我就心痛。五年了,到現在還是痛到發慌。她愛上我們共同朋友圈裡的另一個女孩。那一陣子,我是全天下最傻的傻瓜,每次回家看見那個女孩就坐在她房間地上,我還開心歡迎,拿一堆點心出來招呼。一直到在一個朋友的生日派對上,看見她壓著她的肩膀在浴室門上,她親著她的耳後根,她癡癡迷迷地看著她的臉,我才回過神來。我醉醺醺地問說,妳們在做什麼啊?

分手的時候,我也沒有大哭,我們坐在新光三越站前店旁邊的街椅上,都不說話,我問說可不可以不要分手哪?

她說不可以。她的臉好僵硬,好像硬憋著風雨欲來。

我手足無措,癱坐在椅上。而她像是下了什麼大決心,終於站了起來,結果卻重心不穩,踩到我的腳趾。我痛得叫了出來,這一叫,竟成了哭聲。坐在那裡,我整整哭了一夜。

過了這麼久,腳趾早就好了,半點痕跡都不留下,可惜今天一踩,感覺我的腳趾的舊傷好像從來沒有好過一樣。

整盤燻肉起士已經被我吃掉一半。竹子睜大雙眼看著我,她現在才端來兩杯紅酒,準備開始吃而已。我有點歉然地看著她。

「我可以感受到妳相當餓。」竹子似笑非笑。

「噢。」

我喝了一口紅酒,又烈又辣,我臉上發熱,掌心冒汗。她優雅地喝了一口,然後竟然把整杯一仰而盡。

電腦還在放著音樂,已經不知道是什麼了,總之就像是好幾個人在喘氣低語。我腳邊的冰敷袋洩在地上,地毯上流滿冰水。我的腳不經意掃過去,冰得我把腳立刻收回來。竹子一手覆上我腳背,問我冷嗎?我說不會。沙發是兩人座,我整個人斜靠在沙發把手上,她坐在另一邊的把手上,笑著看著我。她銷魂蝕骨的香氣讓我簡直無法正常呼吸,我乾脆試圖用嘴巴吸氣。

「不好意思,這冰水要不要我去擦一下?」我勉強出聲。

竹子站起來,走到廚房拿來一張餐巾紙,隨便地鋪在地毯水灘上。水立刻滲滿了紙,一張恐怕根本不夠。

她抬起頭來,靜靜地吻起我。

我好像一點也不驚訝,就這樣默默地承受著她的親吻。她的嘴唇軟又厚實,溫熱地吞噬我陷在沙發裡的身體。我攬著她的脖子,摸著她肩膀的肌肉,覺得全身又甜又癢,肚子裡輕飄飄地發抖。我越陷越深,近乎陷進了沙發的縫隙,竹子包圍了我所能看見的世界,她的手臂撐在椅背上,壓制住我整個身體。我想看見她的臉,於是我將她的頭從我胸前抬起,她眼睛閉著,表情淡漠卻又癡迷。

竹子不知道為什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然後往下移動,她的眼光似乎都帶著電,連我身體最裡面的肌肉都被她電得不住地抽動。我抓著竹子的肩膀的手加重了力道,像是要把我身體裡的扭動不安都釋放出來;竹子的手指在我凌亂的髮絲裡也用力了起來,她簡直是擰著我的頭,像是要吞噬我,排山倒海。

我的汗貼著長裙,黏住了大腿。她伸手將我裙子整個撩起,順勢將我往下移,於是我整個上半身都躺在沙發上。我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摸了摸她的睫毛。好長。不知道為什麼,我這一摸,她臉上肌肉忽然一凜,抓著我的身體的手更加用力,像在發洩什麼一樣地用力地分開我的大腿,緊緊地深沈地靠著我。我可能想到了什麼,卻又好像什麼也猜不到,我覺得有點悲傷,又覺得此時的瘋狂再得宜不過。我直接脫下已經皺亂的襯衫,反過身去。她一隻手攬著我的腰,另一隻手畫過我底褲的邊緣,我能感覺到她手指尖的汗水,滿滿都沾溼了我的皮膚。當她終於摸進我的裡面,我渾身顫抖,縮起肩膀,不住地呻吟。

燻肉起士盤不小心被我踢倒,跟地毯上的水和在一起。她忽然用力拉我ㄧ把,將我直接扯下沙發,於是我們也滾進了那堆水和肉裡。

我靠在沙發邊緣,她不斷地親吻我的後背,我整個上半身趴在沙發上,雙手平攤,臉頰貼著沙發皮,上面都是我們瘋狂的味道。我掙扎地站了起來,也把她拉扯起來,這才發現她整整高我一個頭。我緊緊地抱著她,好像不知道在抱著我的誰誰,管她是誰,我只是緊緊地抱著她。我赤裸的上半身貼在她身上,長裙迤地。

我覺得她哭了。

我輕輕鬆手,想看看她的臉,沒想到她抱著我的手臂相當用力,我竟然一時掙脫不開,我甚至感覺到她有一絲憤怒夾雜在她的用力之中。我用力啊了一聲,往後退,倒坐回沙發上,這才看見她的臉。她沒有哭,她的臉很正常,只是有點疲累。立燈的光打在她的臉上,汗水都微微的發亮。窗外已經是全暗,只有微微的風聲跟下午的時候一樣。

九點。

十分鐘後,我已經躺回自己宿舍的床上。我跟竹子基本上是同一個宿舍,只是分隔的兩棟,她住二樓,我住四樓。當我開始穿起衣服,我看見她臉上淡漠的表情越來越濃厚,我不是很了解這個表情的意思,只好裝作沒看見。竹子長得很好看,可是她的淡漠讓我害怕。我禮貌性地把地上的東西胡亂收進廚房水槽,打開水龍頭,呆站了三秒鐘。拾起鞋子,直接開門離去。

過了七天,她傳了簡訊給我,Sorry, I wasn’t feeling well,她說。簡訊內容就這一行字,我卻反反覆覆看了好幾遍。這個禮拜我們完全沒有連絡過,連最基本的留學生搭夥吃飯也沒有發生過,她知道我住哪裡,我也知道她住哪裡,但是誰也沒找過誰。我想著她的臉,那個淡漠又癡迷的表情,不曉得她為了什麼而有這樣的表情。

反正不是為了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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