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你好!」
我對竹子傻笑著。
「She is totally stoned.」Leticia一邊說,一邊性感地呼出一口白煙。
「妳好嗎?」竹子看起來很關心的樣子,我想我非常有可能只是看錯。
「當然是好嘍!」我笑嘻嘻的。
「陪我去廚房喝杯水好嗎?」她小心翼翼地把我的長髮攏到一邊,慢慢扶我站起來。
我沒說什麼,抿著嘴,跟她走進廚房。客廳的人依舊東倒西歪的,沒人發現我們走進了廚房。廚房的燈沒開,竹子把冰箱打開以後,我感到一陣冰涼愜意,竟然從她手臂下面鑽了過去,窩坐在空夾層裡,吃吃地笑,看著她。
「妳在幹嘛?快出來,太冷了。」
「好涼耶。」
「出來啦。」竹子拉著我的手,想把我拉出來,但是我卻把她的手甩開了。
「這裡超舒服的。」我紋風不動。
「我有話想跟妳說。」
「說啊。」我竟然拿起旁邊的小黃瓜就開始啃。冰箱裡有很多蔬果,我覺得我好像躺在一個涼絲絲的叢林裡,像動物一樣開心。冰箱的燈光打在竹子的臉上,讓她看起來有那麼一點親切和善。我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正好從她襯衫的鈕扣空隙裡看到她微微發汗的皮膚,我伸手想去摸,覺得一陣新鮮。
「是我的問題,讓妳難過,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必定是聽錯了,這完全不像竹子會說的話。我不信邪地繼續啃著我的冰涼小黃瓜,沒回應。
「我不想把妳當作她,而且妳也不是她。那天的事,我知道妳喝醉了心情不好,加上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那樣說。」竹子講話越來越急,她靠著冰箱的門,彷彿有點搖搖欲墜。
我覺得我的五臟六腑也在搖搖欲墜,腳底發麻,連脊椎都軟綿綿地無所支撐,我勉強地撐起脖子,瞪著竹子,她還是長得那麼好看,曬得發亮的臉,五官粗獷又硬挺,像奔跑在樹林裡的野豹。她是適合在台東的部落裡奔跑的,對著空靈美麗的山谷唱歌吶喊,沒有束縛,自由自在,和Luna一起,她們天生就像是應該要在一起。
冰箱的冷氣終於緩緩滲透進我的身體,我發抖了起來,牙關冷得格格作響,我開始小口地喘著氣,覺得想躲起來。竹子繼續說著話,可是我一句也沒聽見,我只聽見冰箱的嗡嗡聲,然後感到耳殼發脹。我眼裡的世界開始東倒西歪,所有東西開始像萬花筒一樣絞碎又散開,千變萬化但讓人害怕,竹子的臉也被絞入了這個萬花筒,於是我漸漸看不清她的臉了,只覺得頭暈目眩,最後失去了意識。
可能過了很久,也可能只過了幾秒鐘,等我再度醒過來,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竹子坐在我旁邊,靜靜地看著書。我覺得口乾舌燥,不禁吞了吞口水,竹子見我醒來,遞給我一杯水。
「現在幾點?」我喝了一口水,問道。窗外天空黑漆漆的。
「快五點,妳睡了三個小時。」
「大家呢?」
「都已經回去了。」
「那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留下來看看你好不好。」
「我很好啊。」
「那,我回去了。」
「好。」我抿著嘴,不再說話。
竹子的表情很僵硬,她站起身,安靜了幾秒,然後說:
「好。」
她走出門的時候,我覺得一陣想哭生氣,又有點想讓一切毀滅的衝動,我用力地捶了捶床,卻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竹子沒回頭,她打開大門,兩秒後,關上,我聽見她走下階梯的聲音,越來越遠,最後消失。
Leticia和張導那時都還沒睡,兩人坐在廚房的吧台上不知道在聊著什麼,我走出房間的時候,她們憂心忡忡地看著我,不敢妄動。我頹然地走到廚房開了一罐可樂,蹲在地上慢慢喝著。
「Are you OK?」張導忍不住問。
我沒作聲,因為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我只覺得肚子麻麻痛痛的,本來我並不在意,只當是抽大麻以後的副作用,可是我越來越痛,最後竟然倒在地上,蜷縮的身體,站不起來,我也沒呻吟,只是痛得掉眼淚。張導和Leticia見狀,忙把我扶到沙發上坐著,可是我喉頭一陣噁心,竟吐了一口白沫,手腳甚至開始不聽使喚,發狂似地抖了起來。雖然如此,我神志相當清楚,也聽得見張導和Leticia的聲音,珍珍和小虎也從房間出來了,大家見我如此,擔心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若是送醫院,而我被驗出有藥物陽性反映恐怕會有麻煩,可是不送醫院卻又相當危險。
大家七嘴八舌,珍珍堅持要送院,她拿起手機準備要播出,我卻在這時停止了抖動,平靜了下來,小虎把她的手機搶走掛上,抽了一張面紙輕輕地擦掉我臉上的白沫,又隨手拿了一件外套披在我身上。大家見我平穩了下來,才稍稍冷靜。從頭到尾,我的意識其實相當清楚,也聽得見大家在討論什麼。我放鬆著自己痲痹的臉部肌肉,試著擠出一句話。
「我沒事。」講完,我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氣。
「應該不是因為抽大麻?」小虎不太確定地問。
「不像。」張導回了。
「香香,妳有癲癇病史嗎?」珍珍又問。
我搖了搖頭,仍是覺得疲累不堪。眾人端來好幾杯水,小虎拿來了些鎮定劑放在我面前。
「剛剛妳跟竹子有怎樣嗎?」張導嘗試推測著原因。
「沒有。我醒了,她就走了。」
「現在沒事就好,妳還有覺得哪裡不舒服嗎?」珍珍替我拉了一下被扯的過低的衣領。
我又搖了搖頭。
我繼續躺著,眾人擔心我又有不舒服,於是都圍在我身邊,隨便聊著,牆上時鐘奚奚落落,Leticia因為聽不懂中文,在旁邊默默坐著,緊張地看著我,口中喃喃自語,模糊之中,我彷彿聽到了禱告文。
客廳的落地窗外的天空漸漸明朗了起來,鄰居的狗叫了幾聲,聽起來有那麼一點像台北市的清晨。我想起美而美的肉排蛋三明治還有加滿人工香料的中冰奶,讓我魂牽夢縈,想起那熱熱黏黏的早晨空氣,我覺得呼吸道竟然通暢了起來。
珍珍忽然向大家宣告了她辭職的消息,說要回台灣,因為奶奶身體不好。小虎沒有什麼表情,想是已經知道。張導和Leticia都哀號了起來,覺得無限可惜,並立刻傳簡訊給老莫及六哥,將壞消息告知大家。我仍躺著,心裡捨不得,又好像早就知道她會離開這裡,離開我們這群人。我眼裡濕濕的,伸手抹去,又流了下來。我和珍珍之間的問題從來都沒有解決,她就這麼離去,等於是真正地拒絕我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