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全亮了以後,我也坐起來了,走回房間床上躺著,聽著大家在外面走動的聲音。珍珍和小虎的房間十分吵鬧,像是已經開始打包搬家了,似乎是昨天,我才興沖沖地打包搬進來,今天忽然又有人要搬走了。留學的日子正是如此,大家歡鬧一場,終究各自別過。
我忽然覺得後頸一陣異物感,伸手摸了一下,竟然發現貼著一塊五顏六色的OK繃,我愣了一下,想起是竹子家裡那種OK繃,那天我和她第一次見面,她就是用這個幫我包紮流血的腳趾頭。那天我們好客氣有禮,畢竟是初見面,甜蜜而曖昧的情慾暗裡流動,外面的日光透亮而澄澈,那恐怕是我和竹子之間最好的時光了。我依稀想起竹子昨晚說的話,她那麼溫柔,溫柔到有點失真,讓我感覺害怕。我寧願不相信她所說的話,來保留我的一點尊嚴和自信。竹子是屬於山林和Luna的,我把這句話對自己重複了千百遍。
接下來幾天,UCLA已經開學,由於已經修完所有課程,我等於再也不必修課,只旁聽了一門講述跨國理論的課。清閒至此,我每天只是打掃家裡、買菜、煮飯、喝茶、慢跑、網購、修燈泡、修紗窗,所有能做的家事我都做了,唯獨不想寫論文,也不想說話。
我甚至任性地買了機票回台灣。
在飛機上,我看著一部又一部的電影完全不休息,跟空姐要來好幾杯酒,然後瞪著那小小的螢幕癡癡發笑,高空上喝醉最容易。我感覺自己離地面非常遙遠,以一種極度疏離的態度躲開所有我所無法面對的。我靠著窗,窗戶非常寒冷,外面大概是攝氏零下四十度,據說大陸東北有個在漠河的村莊,終年低溫,平均就是攝氏零下四十度,那種冷法,聽說連流下來的眼淚都要趕快抹去,否則會凝結在你的臉頰上,想撥開那塊凝結的冰,連臉皮都可能被一起撕下。
隔壁坐著一個T,靠著椅背,雙手交疊在胸前,牛仔褲垮垮地像是隨時要掉下來,她閉著眼,從頭到尾都在睡覺。我坐著直挺挺的,一點睡意都無。過了兩小時,她的頭輕輕地掉到我肩膀上,她沒醒過來,我也沒反應,就這樣持續了非常久的時間。終於當機艙內燈又亮起來,空姐準備送早餐的時候,她終於醒過來了,很不好意思地對我笑一笑,我肩膀沒怎樣,倒是她脖子非常疼痛。她叫大漢,她女友叫細漢,她這次回台灣就是要去見女友。遠距離很辛苦,我說,她一陣苦笑。下了飛機,大漢給了我她的連絡方式,說回到洛杉磯還可以再連絡,我對她微笑,揮了揮手說再見。
回到台灣,我立刻在PTT的拉板上找人一起去Taboo。倒在Taboo震耳欲聾的音樂裡,總是讓我覺得很安心,周遭的畫面像是萬花筒一樣把我捲進去,把我捲的扁扁的,像是乾燥花。我從不落單,總是有人會將我拉進他們的包廂座位,遞上酒,我接了就喝,一直喝,像是喝白開水的那種喝法,讓我自己爛醉,癱軟在沙發上,然後深沈地享受著那種痲痹又興奮的歡愉感覺。冰塊和酒水不時會潑灑到我身上,我感覺到有人爬上來,舔著我胸口的液體,旁邊的人鼓譟著,像是一群歇斯底里的妖精。這感覺好熟悉,我想起小虎,她比現在爬在我身上的人迷人多了,我忽然覺得一陣憤怒,坐起身來,反手就將那個正在舔著我的人打到地上,大家一陣愕然,全都安靜了下來,除了音樂,沒有別的聲音。店裡的公關立刻走過來,將我扶起來,我勃然大怒,發狂地甩開所有人的手,我的洋裝亂七八糟,上半身只剩下內衣,高跟鞋也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我甩開以後,搖搖晃晃地走向店門口,打開門,看見大階梯,我向上看過去,看見一個人,逆光站在一樓往下看著我,我眯眼細看,發現竟然是竹子,我癱軟地跪了下來,號啕大哭,並緩慢地爬著階梯,那人離我越來越近,當我終於爬上一樓的地面,那人的臉竟然瞬間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我完全沒概念的陌生人。
她立刻把我扶起來,問我還好嗎?我禮貌性地笑一笑,說還好。夜涼如水,我搖搖晃晃,感覺自己像海草。旁邊有人蹲著吐,Taboo總是這樣,大家喝了吐,吐了哭,哭完以後,無限孤單。扶起我的那個人,跟她旁邊幾個人,把我接到某個陌生的車上,我倒在那人身上,完全無力,不過,我覺得有點幸福,現在好像一場宇宙飛行,我在高速的飛行器上越過了整個台北。當車子行經福和橋時,那片河水倒映的燦爛夜景讓我開心得幾乎要哭出來。
再之後,當我睜開眼睛時,刺眼的陽光把我身邊照得又白又亮,我在一個陌生的房間的床上。身上還是那件洋裝,旁邊床頭櫃放著一張紙條,寫著:去買早餐,馬上回來。我拿起旁邊的筆,在紙條上畫了一個紅唇,然後起身,離開。
宿醉頭痛,不過這是我自找的。台北忽然變得好陌生,出國留學了四年以後,我覺得洛杉磯彷彿才是我的家。張導傳了簡訊給我,問我好嗎?我說不好,我想家。
那快回來吧,張導說,我有個大計畫需要妳。
於是這以田野調查為名行夜夜笙歌之實的旅程,在七天後結束,我搭上飛機,屁顛屁顛地回到洛杉磯,然而回去以後,我也只是繼續我漫無目的式的生活,我覺得我像是一座鬆散的骨架,隨時都要坍塌了,只好這樣輕輕地活著。
一個月下來,我瘦了三公斤,竹子無消無息,又是人間蒸發。珍珍要離開洛杉磯前還有許多事要辦,於是她日夜忙碌,少跟大家玩樂,小虎和Leticia跑到Tahoe 露營,本來還邀了大家,可是大家太忙,最後只有他們兩個去。家裡於是很清靜,從早到晚幾乎只有我。
張導和老莫最近忙著拍他們合作的計畫案,聽說將是支二十分鐘的短片,描述一群同志在一個夜晚裡發生的故事。那天兩人回到家裡,像是要宣布什麼大事,小虎和Leticia也剛好回來,珍珍和我從房間走出來,看大家鄭重其事的樣子,於是都坐了下來。老莫說他們計畫到Las Vegas拍片,然後要大家全部一起去。
「一起去?」珍珍問。
「我們有拉到贊助,正好付掉大家所有旅費,等於免費玩一個週末!」張導興奮到不行。
「只是有一個條件,大家要幫忙當短片的臨演。」老莫神秘兮兮的。
「我又不會演戲。」珍珍立刻回答。
「只是臨演而已,不用會。」老莫說。
「我們的演員會過去,你們只要幫忙當臨演,串串場而已。基本上這是個同志短片,除了你們還有誰更適合的?而且大家這趟通通不要錢,我跟老莫買單。 六哥跟他那群朋友已經答應要去了。」張導認真地說服著大家,一邊用英文向Leticia解釋著。
「可是我這週末還要準備搬家的事。」珍珍說。
「就是因為妳要搬走了,所以大家一起去玩吧,最後一次了。」張導很認真。
「珍珍一起去啦,只是一個週末,回來大家幫你搬家」老莫又說。
「We are in!」Leticia聽懂以後非常興奮,拉起我的手,直接報名了。
「你們去玩吧,我不去。」小虎很沈靜地拒絕了。
「為什麼?」珍珍迎上小虎的眼神。
「沒為什麼。」
大家一陣沈默。老莫和張導面面相覷,氣氛有點尷尬。我想起那晚的事,啞口無言。
「一起去吧,是我回台灣前最後一次了。」珍珍將手輕輕搭在小虎的手上,溫柔地看著小虎。
一陣拉扯後,最後終於決定,大家都會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