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波茲坦廣場 / 我得趕下班火車…紐倫堡大街上/ 我隱身在叢林酒吧…一個在KaDeWe百貨周遭 / 迷失於光陰的男人… 兩萬位民眾 /穿越了柏瑟橋邊界…」(註一)
大衛鮑伊 (David Bowie) 不知在近幾年,是否於現實或幻象中再度遊返了柏林西側,否則那一幢幢西柏林的地標,怎在他暌違十年的回歸新曲《Where Are We Now》裡全入了詞,每一句都憂悵傾吐著他的柏林鄉愁。往昔為了逃離華麗搖滾 (glam rock) 與流線公爵 (thin white duke) 其後的空盪與毒害,他曾離群索居,來到分裂後統一前不斷追尋著性靈自由的西柏林,重新專注在音樂創作上。他和知己Iggy Pop在勛能堡區 (Schöneberg) 共處屋簷下,協其探索音樂新方向 ; 並與Brian Eno與Tony Visconti在柏林圍牆邊的Hansa Studios,灌錄了他的恆永傳唱經典《Heroes》。這段時間內,他完成了被稱為柏林三部曲的《Low》、《Heroes》與《Lodger》(儘管最後者其實是於瑞士完成錄製)。這三張於1976至1979年間誕生的專輯,標誌了鮑伊是如何潛行於深邃奇幻的合成器聲響裡,反饋西柏林對他藝術創作上的啓發。
當《 Where Are We Now》一曲於今年初發表時,可以想見德國傳媒的反應是何等熱烈,比方柏林日報 (Berliner Zeitung) 便以「鮑伊再度與我們同在」的標題,高聲歡慶這位傳奇於三十年後對柏林的優雅詠懷。而在隨後而來、甫登上全英專輯榜冠軍的的全新專輯 《 The Next Day》裡,鮑伊更藉由《Hereos》專輯的封面直接援用改造,以及找回昔日柏林時期的製作搭檔Tony Visconti合作,來繼續鋪設他通往西柏林的記憶大道。
在這裡我們其實必須不斷重複 : 「西 」柏林,一個分裂城市裡的半邊,一個無政府姿態龐克竄起、個人主義思想攀升 、重建迅速變遷倏然的不算是個城市只能算是個區域的空間。冷戰的回音後是前衛藝術的蓬勃,納粹的根除後是弱勢族群的反擊。鮑伊所處的70年代末西柏林,正是前述現象最為顯明的時期。其中地下龐克文化的進趨,不但與倫敦與紐約的次文化時代精神共振,更是西德青年們對於自由的極度暢言。1978年四月號的鏡報 (Der Spiegel,為德國指標性新聞雜誌) ,便以封面專題直陳龐克對於當代社會的影響,儘管標題看似毀多於譽 : 「龐克 – 來自貧民窟的文化 : 殘暴而醜陋」。而仔細看看封面,那名身穿網襪、頭戴假髮、濃妝艷抹的女子,似乎是當年龐克文化離經叛道的壞品味象徵,只不過這名女子,彼時還是男兒身。
她 / 他的藝名是Wayne County。她 / 他出生在美國喬治亞。她 / 他是位跨性別者(transgender)。Wayne County其實崛起於紐約龐克圈, 在當地著名的搖滾聖地CBGB登台過幾次。然而在家鄉沒人願意給她 / 他一只正式的唱片約,碰壁之下她 / 他迢迢遠赴倫敦,在那組了個團,叫Wayne County & the Electric Chairs,然後因緣際會發行了首張專輯《 The Electric Chairs》,恰巧在The Clash發表《 London Calling》的前一年。那時Sex Pistols已經籲請過上帝拯救女王,龐克運動亦正如火如荼,Wayne County & the Electric Chairs在各處的地下俱樂部間穿梭,而Wayne County就在舞台上,把酷兒文化裡極重要的「camp」一詞發揮淋漓 (camp一詞很難傳達成中文,一般大致翻譯為「妖」,請見註二)。Wayne County甚至曾現身在酷兒電影奇才賈曼 (Derek Jarman) 的龐克電影《慶典》(Jubilee)中,就像是Candy Darling曾顯影在Andy Warhol的膠卷裡那樣媚惑。期間Wayne County & the Electric Chairs輾轉造訪了西柏林,並把他們對這城市的詠歎寫成了《Berlin》與《Wall City Girl》兩曲。 然而,Wayne County & the Electric Chairs最終並未能取得任何商業上的成功,成立僅三年的團迅速瓦解 ; 爾後Wayne County終於變成了她,以 Jayne County的名號,繼續在地下派對裡流連。
至於來自美國的Wayne County 當年何以登上鏡報封面,在書報攤架上噤聲吶喊,其實是個謎,因為當期的專題報導中,壓根沒有提到Wayne County & the Electric Chairs。或許是因為Wayne County 在昔日整個龐克運動興起的過程中,一直是個最顯眼卻也最邊緣的異數。 如果說70年代初鮑伊以及華麗搖滾的夥伴,將雌雄同體 / 雌雄莫辨 (androgyny) 這個特質,絲絨金礦般鑿進了搖滾樂 (請參照Q作者Jo的一文),那麼Wayne County便儼然透過搖滾樂,將性別認同的曖昧推向徹底的倒置 ; 然而當年她 / 他那浮華且戲劇化的表演,以及變革文化性別角色定位的態度,能獲得多少龐克同儕認同,大抵從Wayne County & the Electric Chairs極為短暫的團史即可見得。事實上龐克運動迸發迄今,很少論者會將龐克文化與酷兒文化相提及,即使「龐克」此詞的字源其一,是作家Kenneth Allsop在著作《 Hard Travellin’》所定義的 「流浪漢的孌童」( “Punk in tramp termiology is a catamite or young male „wife“ of a sodomite…”)。自龐克一路發展到後龐克(post-punk),Wayne / Jayne County這樣酷異的人物再也難尋,所謂的transwoman,在越益走向陽剛特質與女性主義兩極的獨立搖滾音樂圈,已無蹤影可尋。而transwoman的族群整體,則在迪斯可與流行樂裡找到了更合適的發聲出口。
Wayne / Jayne County被視為是搖滾史上頭一位變性者搖滾樂團主唱,但這「桂冠」並未替她羅致更多矚目。樂團解散後的隔年,Jayne County與當時許多全世界飄零的圈外人(outsider/misfit)一樣,流徙到了西柏林,在這個有些紛亂卻極為包容的城市一隅裡,她遇見了深具影響力的德國酷兒電影導演Rosa von Praunheim,並在他的電影《失落靈魂的城市》(Stadt der verlorenen Seelen) 裡擔任要角,其後她就這麼在西柏林定居下來 。80年代的西柏林地下音樂場景,變得灰暗晦澀、實驗硬蕊,Nick Cave與他當時的樂團The Birthday Party以及工業音樂先驅Einstürzende Neubauten,便是當時的要角 ; 而Jayne County則駐足在更不為人知的地下派對內,繼續她那五光十色、誇張挑釁、非常後現代的表演,直至圍牆倒塌、柏林重生。
如今回顧Wayne / Jayne County昔日的演出與詮釋、音樂與態度、妝容與扮相,許多人或許才驚覺,原來他就是《搖滾芭比》(Hedwig and the Angry Inch) 裡Hedwig的原型,而搖滾芭比的原創者John Cameron Mitchell,也可說是復興了Wayne County & the Electric Chairs那獨樹一幟的 「trannie punk」。有趣的是在這齣恰好在近期被改編成中文版、並搬上台北華山舞台的電影 / 外百老匯音樂劇中,柏林也扮演了重要的環節,即使那是禁錮的東柏林 ; 正因為出生於東德的Hansel / Hedwig對圍牆另一頭自由的崇尚,她的幸與不幸就此開始。如今東西德統一迄今已近二十五年,而圍牆坍塌後的柏林,東西邊的文化價值也漸地互換了過來,東柏林轉變為藝術與人文薈萃的黃金地段、年輕一代的移居之處,西柏林反倒落沒也落寞了些。
鮑伊的翩然回歸,彷彿正讓我們重新檢視了柏林這城市的時代動盪。70年代末的西柏林,成為了那個時代的青年鬆綁傳統生活型態的象徵,在東柏林極權的陰影下,圍牆西側的廢棄建築裡群聚著反「高尚文化」(„Hochkultur“) 的安那其青年們,以塗鴉與音樂點燃了極度自由的火炬,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流浪者隨行加入,好似只要是誰與社會既有價值格格不入、誰的藝術心靈無能得到解放,終可以棲居在這領土裡放肆歡唱、撒野嘶吼。我們甚至可以想像當年Jayne County是如何收拾好包袱,坐在鏡子前畫著眉,哼著她的名曲 《Berlin》裡那句 “…there’s a place for me and you…”, 準備好迷失在西柏林某處舞台的霓虹燈光裡,遊走在狂野的那一端 (註三),然後看著鮑伊在遠處對著她輕唱「我,我會是國王,而你,你會是皇后」。
註一 : 其歌詞原文為 : Had to get the train / From Potsdamer Platz…Sitting in the Dschungel / On Nürnberger Straße…A man lost in time / Near KaDeWe… Twenty thousand people / Cross Bösebrücke…
註二 : 在此簡短引述蘇珊桑塔格 (Susan Sontag) 在 《Notes on “Camp”》一文中對於 「camp」的定義原文,供讀者作為參照 (括號內為原文定義的條列編號):
-Camp is a vision of the world in terms of style – but in a particular kind of style. It is the love of the exaggerated, the “off”, of things-being-what-they-are-not. (8.)
-To camp is a mode of seduction – one which employs flamboyant mannerisms susceptible of a double interpretation ; gestures full of duplicity, with a witty meaning of cognoscenti and another, more impersonal, for outsiders. (17.)
-Camp is art that purposes itself seriously, but cannot be taken altogether seriously because it is “too much”. (26.)
-Again, camp is the attempt to do something extraordinary. But extraordinary in the sense, often, of being special, glamorous. (28.)
註三 : 引用自Lou Reed的一曲《Walk on the Wild Side》之名。此曲為David Bowie擔綱製作,並曾出現在電影版《搖滾芭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