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捲一頭長髮,讓細碎波浪散在肩背上,簇擁著臉頰,戴上略大的細細銀色圓形耳環,挑了條民俗風項鏈,畫一點不帶攻擊性的細眼線,輕微夾起眼睫毛,穿上長裙,她踏著芭蕾舞鞋式平底鞋,完成一身精雕的隨意感。
煙霧瀰漫,戒煙法條尚未影響到這些夜行動物的集會所,她平日不抽煙的,可是這種時候,煙霧模糊了每個人的眼睛讓她覺得安心,氣味難聞的缺點也就變得不那麼難忍受。靠向吧台點個頭,在那麼多個尋找的夜裡,和酒保早已相識,不過她盡可能保持與工作人員都不相熟,她不是來當個能和老闆哈拉的VIP,夜店一點兒也不吸引她,她只想盡快找到那個孩子。
通常那個孩子穿著淺色的襯衫、牛仔褲、帆布鞋,有一頭剛修整過的短髮,不是時下小踢們內層都剃光的那款短髮,也沒有用泥塑髮蠟抓成張牙五爪的樣子,平順覆蓋著她們的後腦勺,露出耳廓;她們一般沒有耳環,或是剛剛新打了左耳耳洞,帶著打耳洞用的醫療鋼針環,她們就像新耳洞那樣,微微刺痛又彆扭,卻急於表現自己。這些孩子不在舞池裡扭動,就算嘗試著,也很快被人浪送回邊緣,帶著迷失的神情和朋友分散開來。那些油條又滑溜的朋友們早已鎖定目標、展開狩獵,忘了自己帶進場的生手。
今天晚上這個孩子出現的很早,背靠著吧台,白色襯衫上有極淺藍條紋,在昏暗的燈光裡幾乎看不出來,百無聊賴的神情低頭玩著手機,偶爾受驚似地抬頭環伺四周,發現自己根本不在眾人眼裡,就又低下頭去滑動螢幕。
嗨,第一次來?
我來過好多次了,可是怎樣也沒辦法喜歡上這樣的地方。
為什麼還來啊?大概是在家裡更無聊吧。而且通常可以認識不錯的朋友啊,只是後來不約在這兒見面了。
今晚?今晚剛好沒有約,你一個人來?還是你的朋友呢?
啊,她們看起來都很盡興呢。你怎麼一臉無聊的樣子?不去跳跳舞。
我也是沒辦法在舞池裡面跳個不停,總是疑惑她們為什麼可以那麼開心呢?
不覺得太吵了嗎?說話好費力呀!
這附近有間我喜歡的酒吧,是那種可以好好聊聊天的,不如我請你喝酒?
不喝酒也不要緊的,它的茶或咖啡也都做的挺好,也不貴,去看看嗎?
很近的,走路就會到,要回來跟你的朋友會合也很容易,走吧!
從黑暗但閃爍著燈光的夜店裡走出來,台北的夜晚總是讓她覺得太亮,亮的她心煩。走一段小小的路,就可以到達狐狸的第二個巢穴,昏黃的小酒吧中一樣滾沸著一鍋人聲,卻沒有舞池裡面鋪天蓋地的音樂聲,像是從大火煮滾的湯裡撈出,浸入微滾中燉著,這些孩子總是很喜歡這裡,她想,這裡也讓她們安心吧,讓她們有心思收拾在舞池中被搖散的靈魂。她們總是舉棋不定,總是問她推薦什麼。
喝酒的話,很多調酒都很不錯啊!
哎我忘了你說不敢喝酒,不然咖啡嗎?這麼晚還喝咖啡好嗎?
茶啊,草莓果茶很好喝呢,之前跟我一起來的朋友都很喜歡。
那就這個囉。小姐,她要一壺草莓果茶,我要長島。
點些可以撐起場面的酒類飲料是必須的,長島就是不錯的選擇,孩子們會露出崇拜的眼神,可是分享一小口就皺眉咋舌,苦著張臉說好烈。小吧裡的草莓果茶中有切碎的草莓切片,上桌時總讓她們微笑,她喜歡看她們微笑。
這個與那個孩子有著完全不同的樣貌,可是她們的微笑怎麼那麼像呢?就像是那盅茶燙平了她們的心慌,像是她們這一秒只是為了這個笑存在,就像她們一笑,世界就融化到只剩下這個笑容。她們總是會越說越興奮,一點也不像剛剛吧台邊、舞池旁的落寞無趣,她只是聽,偶爾說一點有智慧的話,少年十五二十時,這些孩子需要的智慧其實也不那麼多,適時一點註解就夠讓她們折服。
你真的好成熟喔,我如果可以那麼會想就好了……可是~
交談了大半夜她們不可避免會發現她臉頰上半個巴掌大的黑青色斑痕,她們會假裝沒看見,會好心的轉開眼神,會刻意不問,但是夜的最後她綁起一頭波浪漸漸消失的長髮,她們不得不與她談論這個話題。
那是……胎記嗎?
你聽過床母的故事嗎?
據說嬰兒白天由註生娘娘照顧,晚上則由床母負責教導保護,如果碰到床母特別喜愛,或是不忍分別的孩子,她們就會在寶寶的臉上或身上留下記號,以便孩子長大了,仍然可以在人群中認出他們來。
所以我的床母,大概很愛我,不捨得丟失我,也捨不得我忘了她吧。

夜的最後的最後,孩子們的朋友早已各自回家,或者回了別人的家,又或者去了KTV或宵夜場,她通常可以輕易說服,帶她們回住處,住處也不遠,一樣是散步可以到達的距離。她家不大,一房一廳,廚房是開放式的,就像會在入口網站上看見的那些十六坪設計感挑高小豪宅廣告一般,作為財力的證明是太薄弱了,可是要吸引這些孩子又是太容易了。如果說酒吧是一鍋燉著的熱湯,她的住處大概就是四十二度的溫泉,剛進入時讓人有點抗拒,適應了就舒服鬆軟,泡久了讓人暈頭轉向、四肢酥麻。所以每段關係都是這樣開始的,她她或她,她們在床上的生澀與害羞也很雷同,她一點一點引導著她們的手,吻她們,讓她們有模彷的樣本,像是教小朋友一點一點用積木堆出城堡,她讓她們在自己身上反覆練習,她是溫柔的后,不激烈、不侵略,她喜歡這些孩子一吋吋小心的膜拜她,觸摸、吸吮、推揉、纏繞、輕喘,和偶爾的一點眼淚。
這些孩子會留在她身邊一段時間,幾個晚上、幾個月,她們會漸漸成為不同的人,她們會開始尋找更合身但挺拔的襯衫,會拔下穿環用的鋼針,換上或低調或華麗的耳環,這些近似於愛情的關係總會在文青咖啡館、數位影院,或是她們最開始去的那個小吧,她的小屋子,來回流連。
直到進退失據。
她說不出是她們越來越銳利或油滑的改變讓她疲憊;還是孩子終會長大,不再膜拜皇后,不留戀母親,拔劍踏上追求驕傲公主的路。
把你的東西收拾收拾,留下來的我就丟了。
不要哭,也不要說對不起,其實根本沒什麼好說的。
要幫你叫車嗎?樓下也挺好攔車。
門在她面前掩上。
這些過程重覆再重覆,長大了的孩子跟她爭執、反對她、和新對象嘗試一些性愛的新滋味,著急地想甩開她的手,和她臉上的胎記。這些愛的餘味再再讓她覺得膩口,她只想她們快點拉著大包小包走出大樓,不要抽噎地太大聲惹來鄰居或管理員的探問。
嘆了口氣,她想,是要好好睡一覺嗎?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拉開抽屜,把好幾個月平直的長髮再度夾捲,把長裙展開。
她知道那個哭泣的寶貝走出去,對愛會有新的感受,她知道她的寶貝們和生命中其他真假公主激烈做愛的時候,會忽然想起她溫柔起伏的身體,她知道她們閉起眼和誰接吻,都會想起她的臉,和她臉上的記號。那是不能取代的最初。而她自己需要的,大概是這些不能改換的重複。只有她的熟練碰上他們的生澀,她對自己那麼深的厭惡碰上她們的靦腆,她對一切悲觀的沮喪碰上她們什麼都阻擋不了的笑容,這才是她需要的吧。
據說,床母只照顧孩子到他們十六歲,然後她會有新的孩子,重新開始這首搖嬰仔歌。她是這樣深愛著她的孩子們,吃飯、喝茶、出遊、做愛、爭執,她在她們的生命裡留下記號,或大或小,或黑或紅,然後和長大的她們分開,擁抱下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