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讀完箏箏的我的同性密友之後,我也回想了一下我年少的日子。這幾年,也有一兩個我的國中同學與我聯絡,聯絡,是為了出櫃。
也許是因為我是一個超級公開的同志,臉書上一天到晚都在轉發同志相關的訊息,也從不避諱放上和女友的生活照,最近連父母的朋友、世交的小孩、還有親戚要來加我臉書,我也懶得特別作隱私設定,說真的,如果你覺得看到這些東西會讓你覺得不舒服、或者你覺得不能接受從小認識的Lir居然是個女同志,那我為你感到抱歉,但是你自己想辦法。大概是因為這樣的態度,讓老朋友覺得可以講上兩句話吧,總之可以在這樣的情況下重新聯絡上,我也覺得很開心。
想一想,當初我是否曾經想過這些人是否是同志呢?好像沒有啊。一部份原因可能是因為這些朋友跟我的相識都是在我自己發現自己會喜歡女生之前,那時候我自然不至於到處偵測誰是同志,而在我了解到自己是性少數之後,也沒有打開畢業紀念冊搜尋端倪。大概大家小時候都有經歷過那段覺得「自己就是這個世界上孤立的存在」的時期吧,雖然我不至於覺得自己會是全世界唯一的一個同志,卻也好像下意識的覺得,茫茫人海中,我們班/我們這年級/我們這學校裡,應該也找不到其他同志了吧。
於是老朋友的出櫃,也讓我重新想了想以前待過的地方,小學、合唱團等等,結果不想還好,一想就發現,女同志,豈不是一直都在我身邊嗎?此外,顯然我待的地方都是外星球,因為那些地方對待這些「肉眼可見」的女同志的態度也都很寬容啊。
小學的時候,我讀的是一個有錢人念的私立小學,同學們總是可以擁有最新一期的少年快報,最新一代的Jordon球鞋,酷炫的變形鉛筆盒打開都是一支要28元的Pentel中性筆,一摔就斷水,斷水了就毫不吝惜的丟掉,來自軍公教家庭的我只能瞠目結舌(請注意,80年代末,90年代初,軍人還是貧窮人家小孩拿公費讀書的出路,公務員還是不想冒險,只想安定的領一分死薪水的人的二流選擇,跟今時今日是很不一樣的)。同班有一個高個子很帥的女孩,小學三年級剛認識她的時候,她的頭髮削成短短的郭富城頭,後來L.A. Boyz紅了之後,她擺在畢業紀念冊裡的大頭照,就是留著那時候流行的美式髮型,中分撇開,兩側削高,下半剃短,有稜有角地襯著她的瓜子臉。

忘記是五年級下學期,還是六年級開始,班上紛紛擾擾的盛傳她喜歡上一個隔壁班的女孩,那女孩長得文靜秀氣,大家閨秀的態度,和她總是大開大闔大嗓門的樣子很不一樣,我常常看到她下課倚在隔壁班門口跟女孩說話,聽隔壁班的人說,她總是變著花樣,買好吃的、好玩的,討好那個女孩,但總感覺沒甚麼明確的進展,我跟她還算可以聊得上話,但我也從來沒有主動問過她關於那個女孩的事情。
時近畢業,她雖然總是充滿朝氣,但有時好像也略微氣餒,她的爸媽已經幫她安排好畢業就要出國去,也就是說,可以擄獲芳心的日子也屈指可數了。我有時會聽她說,她正在跟她的「好哥們」(另一個髮型差不多的矮壯女生)計畫著要給那個女生什麼畢業驚喜。
終於到了上課的最後一天,半天課,老師正在班級周會上跟大家作最後的期勉,校警出現在教室門口,胸口一大束蓬放的紫色玫瑰花,數不清的花苞怒向四邊張開,校警得向後仰著才能捧住。
老師把花接過,置在第一排同學的書桌上,花束太大,略壓著就可以自行站立。老師好像沒有太意外,只問她說:「這也要幾千塊吧?你哪裡來的錢?」
她坐在教室的最後面,我沒有回頭看她,但聽得她的聲音說:「我媽媽幫我出的。」然後走到黑板前面把花接過。老師說:「小小年紀的,送禮物要量力而為,不要讓爸媽破費。」我聳聳肩心裡想,在這樣的學校裡,你還跟學生談節儉嗎?
最後,她究竟有沒有以那把據她說是那女孩最喜歡的紫色花朵追到那個女孩,我不知道,畢業了之後大家各分東西,一兩年之後的夏天小留學生們回台,我們趁機開了一場同學會,我只記得她在艷陽天的午後跨過敦化南路走來,還是削短了頭髮,高挑單薄,穿著一件NBA球衫和球褲,還在路中間就衝著我大聲嚷嚷:「喂!你怎麼還是長得那麼像黎明柔?」
那時候我沒有想過她是女同志,大概就是踢,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沒有想到呢?總之一切好像都很自然,也沒有人想到要公開講點甚麼。
差不多同一時間,我參加的合唱團裡也有一對關係非常親密的「老公老婆」。
我小學四年級加入合唱團,團裡面多得是讓人眼花撩亂的姐姐,本來我也沒有特別注意到,因為這一對「老公老婆」的姐姐們一個唱高音部,一個唱低音部。但是到了大家一起出國遊學兼表演的時候,事情就變得很明顯,她們總是在一起,遊覽車一起坐、旅館房間一起住、做甚麼都成雙。
她們兩個出門只帶一個秀氣的斜背包,我知道那個包包是那個纖瘦白皙,留著及肩直髮的姐姐的,因為上英文課的時候她會自己揹著它,但是出門去玩的時候,那個包包總是掛在另一個(再度又是)留著郭富城髮型,常常是牛仔褲、襯衫、圓形墨鏡的姐姐身上,偶爾當包包物歸原主的時候,我會看到短髮姐姐伸手撥亂她的髮型,然後把手插到牛仔褲後口袋裡,口裡嚼的口香糖吹出一個個泡泡。
老公老婆不是她們對彼此的稱呼,是大家給的,從跟她們親近的朋友,到領隊阿姨都這麼稱她們,住旅館的時候大家會自動把她們分一間,領隊阿姨會把鑰匙交給瘦瘦的姐姐,然後說:哪,要好好照顧彼此喔。我想她們真的很習於照顧彼此吧,大概,那個纖瘦白皙的姐姐風一吹感覺就會飛走,非得要短髮姐姐把她給牽住不可。回到台灣之後合唱團把旅程剪成錄影帶,V8如果有帶到她們,總是儷影雙雙,如果短髮的姐姐沒有摟著另一個人,那她們的手一定是牽在一起。
我不知道她們後來去哪裡了,其實我連她們的名字都記不全,依稀是再過一兩年,她們也要開始準備高中聯考,自然就淡出合唱團了。在我的腦海裡留下對她們最鮮明的印象,就是一張明艷艷的陽光下,她們兩個的照片,短髮姐姐一如平常的摟著瘦姐姐的腰。
想來這就是我最早的兩樁同志記憶,沒人說她們是同志,但是現在想起來如此明顯,簡直不可能錯認。
我不知道這些朋友現在過著甚麼樣的生活,也許她們個個都結婚生子,也許哪一天我們會在Gay bar裡再相逢,而我已經沒有辦法認出她們。但我是不相信「同性密友期」(註一)的,在我的記憶裡她們就該算是我女同志的啟蒙吧。我不但記得她們自在的姿態,也記得身邊的人若無大事的態度,我不知道那樣的寬容是因為無知,還是因為恐懼而消聲,但是至少留在我的印象裡面,身旁的人並不認為這種女女之間的感情是一件羞恥、禁忌的事情,想來,這也與後來我對於自己的性傾向認同沒有什麼恐懼有些關係吧。
囿於婆和不分的可見度問題,我的回憶裡面實在沒甚麼可供事後辨認這些人的關鍵資訊,但可以想像,這些人也應該一直都在我的身邊,也許隱藏著自己的性向,也許還待未來的她們自己發掘,說起來也許那些特立獨行、離經叛道地與我擦身而過的女孩(和男孩們,恕我個人的興趣一直都不大在男人身上),也許現在都過著和另一個女人的小日子吧?
不管如何,那些年經過我身邊的女同志,謝謝你們,真想跟你們再見一面啊。
註一:關於「同性密友期」這個假概念的討論,請看這一篇──「拒絕拷貝『同性密友期』山寨知識」。
你的文章,心有77煙。我也是在多年之後,回想小中學時代的同學,有幾個很自然存在的女同。至今還有一位時常連絡的小學拉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