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朋友在ktv唱歌,朋友點了李翊君的"苦海女神龍",配上包廂裡調成紅色的燈光,有點像林森北路上某間老T bar裡的情景。老T bar跟現在火紅的同志夜店完全是不同風景,我在台灣時也只去過幾次,不習慣的年齡層,不習慣的開放空間,舞台上一個螢幕一張椅子,點了歌的人從圍繞著舞池的沙發區走上去唱,想跳舞的人就跟著跳,多半是雙人舞,多半是整套男裝配上窈嬝的女人,那裡有陪聊的公關,有賞酒的客人,如我一樣女人裝扮的女人們,敬酒敬菸會跳過我們,老T bar裡老踢們自有一種無法靠近凜然的氣勢,我當時很不喜歡那種氣氛,當然現在去也多半不會喜歡,因為我已經生長在幸運裡,太幸運的離需要武裝的世界遙遠。
我可以在各種網域上面看我看不太懂的支持弱勢的文章,我想自己看不太懂想必是因為書讀得不夠多,看到不懂的名詞就跳過跳過跳過,而在故鄉的小美容院裡幫我媽洗了二十年頭,幫我爸剪了二十年頭髮的阿姨,有沒有書讀得夠多或像我一樣書讀不夠多的人向她解釋過服貿協議呢?在南台灣相對閒適的步調裡,奮力工作供養下一代唸書的阿姨們,我在她們面前講一口破爛的閩南語,覺得自慚形穢,我也認識了她們二十年,她們總說我出國唸書找頭路很厲害,可是我連她們生命的一點點毅力都及不上。
母親有幾個很要好的女性朋友,其中一個珠阿姨生了兩個男孩子,小時候我跟弟弟常跟他們一起玩,通常是三個男生鬧成一團,我坐在旁邊看故事書。我只有看過珠阿姨的先生一次,他開著賓士送我跟弟弟回家,賓士是我當時所知世界上最高級的車,我覺得珠阿姨的先生太了不起了!世界第一有錢!可是我爸媽看起來不太喜歡他,後來媽媽偷偷跟我說,因為他對珠阿姨不好,外面有養酒店小姐。後來我比較少去珠阿姨家,實在跟兩個男孩玩不來,弟弟還是一樣常去玩然後留宿,某次回家以後跟媽媽說,珠阿姨每天晚上都穿很漂亮出門,可是天亮才回家,回家以後就在廁所吐好久,兩個男孩都會去照顧她。後來我才知道,珠阿姨是去酒店上班了,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她老公不是好有錢開賓士嗎?

長大以後媽媽常跟我說這些阿姨們的故事,奇怪的是故事裡男人的影子總很淡,不是外遇離婚,就是被關起來,或是生意失敗跑路不知道去哪裡了,還有一個是黑道火拼被砍死,我聽了都覺得好像電視劇裡遙遠的劇情,沒有了可以依靠的老公,那阿姨們怎麼辦呢?在她們年輕的時候,老家都是種田或捕魚的,薄產多兒,僅有的資源都只能留給男丁,女兒們不要說念書沒得念,在家連上桌吃飯的權力都沒有,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長成以後嫁個好老公,下半輩子能有依靠,要是不幸運嫁到不好的老公,或老公不見了,她們就只有兩條路:找下一個老公,或是做能養活自己跟孩子的工作。
媽媽跟我說珠阿姨在酒店上班的時候,我甚至無知地問媽媽:為什麼珠阿姨不回去幫人家洗頭?(珠阿姨是以前幫媽媽洗頭而認識的)媽媽沒特別說什麼,只說工作不好找。珠阿姨想要爭兩個男孩的監護權,必須確保自己有經濟能力,她和孩子們也過慣了衣食無虞的生活,想不到別的方法,沒有人能給她找一份不要求學歷,又能夠提供好報酬的工作,除了報紙徵才欄裡永遠不缺的"輕鬆月入十萬"廣告。最後珠阿姨沒有爭到監護權,我不清楚法官的判決跟她日夜顛倒的職業有沒有關係,只是她後來就辭掉酒店的工作了。珠阿姨現在在某個傳統市場裡擺攤賣現成食品,她三點起床工作中午收工,下午到晚上幫鄰居帶小孩,媽媽一個月跟珠阿姨碰一次面,常常去她擺的攤位買東西吃。我當然不會問媽媽珠阿姨的進貨來源裡有沒有不肖廠商,賣毒澱粉的,亂加添加劑的,也許我該問該提醒,可是我覺得自己憑什麼?
媽媽有另一個阿姨朋友年輕喪夫,後來的男朋友一個好賭一個被關,但她生活得很舒適,一個人拉拔三個孩子長大,因為她開了一間有年輕小姐陪唱歌喝酒的餐廳,曾經被警察抓過,那次是仲介公司介紹過去的小姐未成年,上了新聞,被罰款,被勒令停業,但經歷過一陣子小餐廳又再重新開張,我已經不會問為什麼不好好開餐廳就好,一定要有小姐陪,或是問那個阿姨為什麼不先檢查仲介公司介紹過來的小姐是不是成年?是不是合法居留?也許我該問,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會問。這是我心理的道德天平最終倒向的方向。
苦海裡的女神龍們,她們生命裡出現的選擇很少,在灰色的世界裡各種遊走在公平正義價值觀邊緣的行為,有那一篇公平正義的社論能夠為她們說話?許多事情我不能覺得是對的,就像開有未成年小姐陪酒餐廳的阿姨,可是我也不能覺得她們是錯了。就像歌裡唱的:"黑暗路也著行,賭窟也著行,人生的六字變換失去了生命,我不是小娘子,我就是女妖精,嘆一聲,生成這款命,美人無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