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運, 家庭

回家(二)

十月中的時候,我和女友一起飛去紐約,參加高中同學和她女朋友的婚禮。

我和新娘高中算是半生不熟,她是貨真價實的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我說的品不是溫柔乖巧那種的品德,是有領導才能又正直那種範兒),我是每天晃來晃去違反校規還跟老師教官嗆聲的叛逆少女(媽呀自己說自己是少女好害羞),兩人算是八竿子打不著。直到大學我發現她也是女同志,然後參加女研社等等,才變得比較熟悉。後來我們都念了社會學研究所,也出國讀書,八月的時候大家去紐約開大拜拜的美國社會學會年會,她說她和墨西哥裔正妹女友決定要結婚了。

嘿嘿!那我們當然是一定要去參加的啊!人生第一個合法的同志婚禮,不去嗎?

因為新婦婦很窮,而且雙方的家長也都不在身邊,所以沒什麼場面要擺,結婚的儀式就只是簡單地到布魯克林市政廳公證一下而已,不過即便是簡單的公證,雙方親友還是浩浩蕩蕩地擠滿了小小的公證廳。說是雙方親友,我同學這邊來的是研究所同學、大學同學、還有連我在內三個高中同學,她的伴侶那邊來的是一起長大的死黨、同事兼好友,還有太太工作的律師事務所派出來,準備協助整個申請綠卡流程的義務律師,據新婦婦說這不是什麼大事,所以讓雙方爸媽都不必麻煩遠道而來,但是孤身漂流在外,友即是親,所以朋友們都來了。

是啊,友即是親,當公證人說:「你可以親吻你的伴侶了!」的時候,大家都一起歡呼,新婚婦婦要在大家面前接吻好像有點害羞,不過一秒之後她們就高興得緊緊擁抱,然後我就熱淚盈眶了……長久的相識、相似的人生經歷和煩惱,和這些老友一路互相支持鼓勵的走到今天,在跨國漂流的路上她就像是我的家人,或者在某個意義上,這些一起輾轉的朋友,比家人了解我更多。我還記得八月在紐約,大家在忙碌的行程中硬湊出兩個晚上見面聊天,年過三十之後可以無拘無束、不在意社交技巧、沒有目的性的深聊,是連靈魂都感覺被撫慰了的經驗,稀少而珍貴。

我心裡回放著和她一起旅行、在遷徙中抓緊機會和對方會面的回憶,有著一點想要跟她的伴侶說:「我們家這個就拜託你照顧了!」的心情。轉過頭去看,另一個高中同班同學也熱淚盈眶。DOMA的廢止讓她和她的伴侶不會再因為性傾向而被迫分隔兩地,如果說誰都是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到那另一個大圓滿,我的朋友的這片海可是橫跨半個地球,如今王母娘娘把那條玉釵劃出來的銀河收了回去,她們終於不必憂思難忘,好好過日子了,這張結婚證書,輕如鴻毛,重如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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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的是我有史以來最期待、也最感動的婚禮,即便她也同時是最樸素、最短、還有最便宜的。

在接下來的一年,我還有另外兩場同志婚禮要參加。首先近在咫尺的第一場是高中學姐,和女友要從某不友善的共和黨州飛來加州結婚。高中的時候學姐允文允武,是上下三屆的大紅人,我的好朋友迷她迷得神魂顛倒,跟我聊起她的時候一字字「XX學姐」咬得千兜百轉,低迴不已,但也只能看她像隻蝴蝶天上飛,飛來飛去也飛不到她身邊,現在這隻蝴蝶飄洋過海,停留在一個又正又悍的美人身邊,要結婚了。

另外一場婚禮據說是明年夏天,但是今年夏天就已經廣開臉書event跟大家下帖子訂時間了,婚禮主角之一是我參加青少女同志營隊的小隊輔,當時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爽朗的笑聲,還有她對女友堅定不移、五體投地的愛意。多年沒有連絡之後,重新在加州相見,她們的朋友帶著崇拜的眼神,跟我update這些年她們波瀾壯闊、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她不顧爸媽的反對,身無分文追著她來到美國、她為愛相隨,想盡辦法自力救濟獲得綠卡、她為了她放棄異地高薪的工作,只為了能夠長相廝守……說真的,若論修成正果登記結婚,她們說第二,誰敢稱第一啊。

這兩對的故事如果把角色換成一男一女,那可不就是兩段足以成為暢銷愛情小說的題材嗎?也就是說,這就是所謂的童話愛情故事成真啊,難怪我聽到的時候興奮不已,像個小孩吵著要糖吃一樣報名參加,長大以後還能目睹童話成真的機會太難得了!雖然她們所建立的家即便沒有國家的承認,依然比許多貌合神離的異性戀婚姻堅固又美滿,法律上的登記還是能讓他們許多日常生活變得簡單,舒服,不再白白當次等公民蒙受損失,而且不管怎麼樣,能夠站出來受到公權力的承認,也算是揚眉吐氣吧!雖然我還是還沒想清楚結婚對我個人的意義是什麼,但是在這些意義上,我衷心的為他們開心,還有期待這些婚禮。

在美國,雖然還有三十多個州不承認同志婚姻,但至少DOMA一廢,想結婚的話,只要飛到東西岸的幾個州,就可以旅遊兼結婚,而現在挑戰州憲法的戰火在各州都被點燃,也開始出現了援引最高法院關於DOMA的判決來認定州憲法禁止同性婚姻違憲的判決,在這個意義上,同志平權的近況國可說是陽光普照、氣候宜人,今年的同志大遊行大家心情都很好。

可是在台灣,現在卻可說是雷電交加,暴雨傾盆。

感恩節過後的周末是黑色星期五的購物時段,星期五晚上,即便已經完成了清單上的購物計劃,我還漫無目的地在各大購物網站上瞎晃,想要避免去看臉書上出現的關於護家盟的遊行的消息。

我知道情況應該會很不好,畢竟在遊行之前這批人已經講了無數的瘋話,包括最近的「同性戀和兔唇、殘障一樣都是不自然、不正常」;「同志不該收養小孩,因為沒有血緣關係不會有愛」;「反對同志婚姻,因為我做為納稅人,不願意把自己的錢付同志公務員遺族撫卹金」等等,更不要提一直以來說同性戀都有愛滋病、多元成家法案會讓小三亂倫雜交跟狗結婚都合法化的這些瘋話,這已經低於一個正常人的智商的程度,遊行這天只怕會更糟,我實在不想生氣(為這些人生氣也太不值得),也不想看到了難過(因為這些人而受傷也不值得),所以我實在很不想面對。

但是不想面對也不代表事情就不存在,而且遲早我還是要打開臉書關心在台灣的朋友們的近況的。

果然,星期六早上打開臉書,各式各樣荒謬的故事,排山倒海、撲面而來,我忍住了沒有看任何影片(因為是對影像反應特大的一個人),但我想保留一下我看到的照片,讓我永遠都不要忘記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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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這裡

遊行的糾察隊把支持多元成家的抗議者用手環住,限制他們的行動,不讓他們前進,也不讓他們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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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這裡

當一個抗議的人在推擠中跌倒,旁邊遊行旁觀的這些號稱充滿愛的抗議者,所做的不是把他扶起來,而是繼續把他團團圍住、讓他繼續倒在地上,然後伸出手「為他禱告」。

也許是巧合,他們粉紅色的三角錐帽,同時符合了遂行種族仇恨暴行的三K黨的帽子樣式,還有納粹用來標記以便屠殺同性戀所用的粉紅色倒三角形。

也許是另外一個巧合,當場真的有一個學生穿著納粹軍裝出席。

圖片來自這裡
圖片來自這裡

“他說,「我反對同志,而納粹也是反同志的,所以我穿這樣來上街」。他還說,他並不擔心被批評,因為批評他的人一定會被攻擊。”──引用自照片拍攝者的臉書頁面。

也許又是另外一個巧合,築起人牆的人身帶白帽、用口罩遮臉,築起人牆,問之不語,拒絕溝通,又與三K黨如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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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這裡

看著這些照片,我雖然沒有身在當場,但也不禁感覺戰慄、恐懼、憤怒、哀傷。我簡直不知道那些身在當場的朋友們,是如何能夠熬過來的。

近年來,大環境的艱難讓越來越多的人離鄉背井,外出生活,有些人西進當台幹,有的人去各國打工度假存第一桶金,有的人出國留學之後落地生根,也有的人到更遠的地方開發新市場,年輕人開始叫台灣鬼島,叫不思進取只知壓榨員工獲利的企業主慣老闆,叫掙扎求生的自己魯蛇。他們說,鬼島,塊陶。

我認識很多同志,早在台灣開始被稱為鬼島之前,就離開了家,他們有些被當成小留學生送走眼不見為淨,有些從小就下定決心要離開家人天高皇帝遠,自己建立新生活,但是對於大部分的人(包括我)來說,同志身分和離鄉背井的關係更加幽微,被歧視、被關在櫃子裡不被接受、或者和家人衝突的情況並沒有糟到非逃不可,離開家鄉往往開始於一個暫時的決定,一個追求成長、精進的決定。

然後也許在異鄉的人際關係發了芽、生了根、也許找到了一個好工作就留了下來,對台灣的人親土親,並不是沒有牽念,但是臨到頭來,嘆一口氣,還是放下行李箱,繼續努力在這裡站穩腳跟。

為什麼嘆一口氣做出這個決定?在嘆那最終的一口氣之前,為什麼選擇讓自己在異鄉扎下根來?為什麼努力的寄出那份求職信?

很多時候說不清楚,遷移(migration)研究可以列出所有影響遷移決定中推力和拉力的因素(push and pull factors),像一張資產負債表,但是算不清那來往返復間糾結的心緒,而當我在瀏覽那些歧視的、令人恐懼的照片的時候,我知道我的心裡在吶喊:這種地方為什麼我要回去?我到底為什麼要稱這些人是同胞?我不要跟這些人是命運共同體!我不要跟這些人同在一個屋簷下!我不偷不搶辛勤工作按時繳稅,為什麼他們認為剝奪我的權利是理所當然?

然後我覺得痛苦,覺得愧疚,覺得這樣的想法背棄那些過往曾經一起努力的戰友,覺得對不起那些從來沒有放棄這片土地的人,家是可以說不要就不要的嗎?家人是可以說斷絕關係就斷絕關係的嗎?

然後我覺得矛盾,這些人應該不把我當成同胞吧,他們應該希望我滾得越遠越好(而且反正我最後應該會下地獄跟他們本來就是不同攤的人),他們都比我了解國族家一體的概念根本就是建構出來的神話,遇到他們不認同的事情馬上就可以把我像毒瘤一樣切割開,我一個人活著也不過幾十載光陰,我想要追求更好的生活有什麼不對?

我沒有答案,但是我明天還要起床工作,我不想再想下去。

因為要交換婚禮照片的關係,我們三個高中同班同學建立了一個小小的line群組,時不時會聊聊天。

前一陣子,Y在群組裡問大家對多元成家的法案的看法。我說很好啊,樂觀其成,伴侶制讓伴侶關係更有彈性,多人家庭也讓有這樣的需求的朋友們可以得到法律的保障。新婚婦人同學說,這樣我們老了的時候可以組成多人家庭互相照顧。

我說是啊,我大概不會有孩子,老的時候就是孤單一人(頂多兩人),不靠大家守望相助怎麼成。新婦同學說,有孩子也還是可以互相照顧啊!

Y說:如果可以跟你們一起,我覺得很好。

高中的時候姊妹淘常會膩在一起說一些夢想,希望大家可以住在同一棟公寓啦,一起開一家咖啡廳,你賣書、我賣手工藝品、她賣清晨盛開的花朵之類的。

那時候還沒有經過人生的風浪,說起話來充滿了草莓口味泡泡糖一樣的人工香氣。

而如今,不敢說經歷過大風大浪,卻也領教過命運的浪頭來過一陣,就可以把人沖開千里的力道,便知道這樣的許願的重量,沉甸甸的放在心上。

你們也是我選擇的家人(chosen fam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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