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
前言:
身為一個男同性戀,我想花點篇幅聊聊男同性戀以外的HIV感染者,他們的處境是什麼?為何他們的相似度如此之高?我們怎麼理解疾病發生在不同的族群、階級與性別時,截然不同的化學反應?這中間會包含簡單的歷史課、健康教育課、性別教育課。歡迎大家一起看那些感染者們告訴我的事。
而在進入故事之前我要先問三個問題,請先把政治正確都放一邊,誠實的問自己以下三個問題,然後再開始進入正文看故事:
你可以接受愛滋感染者嗎?
你可以接受一個因為輸血感染的愛滋感染者嗎?
你可以接受一個要籌媽媽醫藥費,賣血時不慎感染的愛滋感染者嗎?
同樣一個疾病,它是如何感染,為何會影響我們對疾病和病人的觀感?所以如果你知道他們的情境後,你就比較能接受這疾病嗎?
我們常說愛滋病被這世界開始認真研究不到四十年,比起人類研究數千年的感冒、心臟病、糖尿病、高血壓,是個很新的疾病。但事實上,愛滋是因為在美國被發現後才開始被研究關注,就跟伊波拉病毒是等到有西方人(尤其是美國人)感染後,世界衛生組織才認真把它當一回事。我們常說病就是病,但有時很可悲的,疾病還要看是「什麼人」得了,也會影響我們看待它的視角與態度。
美國疾管局最早發現愛滋病是在海地人身上時,他們命名為海地病,後來又發現好發於男同志社群,所以有段時間將疾病命名為男同志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這又可以發展成另一個同志再現和公衛觀點的故事專文……)。但等一下!在上個世紀末,我們不是都說非洲人死於饑荒和愛滋嗎?直到現在非洲大陸還是最多感染者的地方呢!那他們是從何感染呢?難道我們小時候謠傳的人類與黑猩猩發生性關係的傳說是真的嗎?
不是的,非洲的愛滋氾濫有很多原因,但這要從十九世紀的非洲殖民史說起,在西方列強以槍砲子彈船堅砲利行遍世界後,礦產豐富、主權未明、原住民容易征服的非洲大陸被視為肥肉,國家軍隊、商業公司都紛紛來非洲開發、開採資源,甚至將原住民當成動物、奴隸賣回歐、美巡迴。而在領土拓殖、礦產開採的過程中,不同於傳統開採,而是炸山燒林的方式,除了讓水土失衡、山崩、河水改道外,也間接造成了病媒蚊蟲容易滋生的狀態,更不用提野獸也因此容易與人類接觸(畢竟棲地沒了),在過程中,不論是食用或接觸,容易造成血液感染。HIV病毒在非洲大陸因著資源開發的環境變遷,各種病毒與人類接觸,開始產生變種,而成了現在的HIV病毒。這些人會感染愛滋,難道活該他們要出生在非洲大陸?
但是又為何在非洲大陸,愛滋如此嚴重?愛滋寶寶和愛滋婦女又從何而來?單純是因為他們民智未開或太窮而無法進行安全性行為嗎?又為什麼非洲老是有饑荒,是因為太陽太大容易乾旱嗎?小時候一直從新聞和大人口中聽到非洲的慘況時,我有無止盡的問號浮現。事實上,非洲集疾病、饑荒成為黑暗大陸,天災不是主因,人禍才是。而人禍來自西方國家覬覦資源、在這引起的據地戰爭,甚至也包含各自扶植山頭勢力,資助軍備引發的內戰。講了那麼多,這些戰爭都還是外人的事,男人的事,到底如何和愛滋婦女、愛滋寶寶發生關係?
有戰爭就有戰俘、就有種族清洗、就有性奴和報復式的集體性侵,婦孺往往是最無力抵抗的受害者。就在居住地經常是戰地又缺乏醫療資源狀態下,往往容易造成各種疾病溫床,再加上戰爭附帶的性暴力、性侵、性奴役,女性也連帶和愛滋產生連結。只是非洲這塊「野蠻大陸」離所謂的「文明國家」太遠,我們很難知曉這些戰爭慘況,而在某些內戰平息的區域,透過聯合國的醫療與衛教介入,各種愛滋實驗藥物和實驗管道,也就在這裡有了各種嘗試的機會,我總是想著研究倫理的艱難,這真是矛盾又諷刺。
紀錄片《上帝眷顧烏干達》(God Loves Uganda),西方人帶進基督信仰、帶進病毒,卻又操控信仰帶來歧視和殺戮。這是無力抵抗,成為他人魚肉的非洲脈絡。這些人會感染愛滋,難道活該他們的居住地是別人的戰場?

那麼近一點的亞洲呢?自從比爾蓋茲基金會投入之後,中國繼非洲大陸成了最大的愛滋關注區域,但中國的愛滋擴散感染又是從何而來?為何會有整個村整個縣的愛滋感染者?又為什麼是在農村地區而不是都會區呢?這絕對不能簡化成所謂的中國醫療資源不足、設備儀器簡陋。
80年代後,中國的經濟政策轉向資本主義懷抱,拼命的向外輸出資源賺取外匯,「賺外國人的錢」成了一個國家主導概念。甚至有所謂的血漿經濟(註一),除了滿足內需外,更能將血漿製品出口國際,賺外國人的錢。甚至還有「不賣血就不愛國」的口號。以省政府層級主導到各(貧困)縣市村落蒐集血液,除了是省政府業績,也成了農村人口賺錢貼補家用的一項外快,畢竟大家乖乖響應黨的口號嘛。甚至連捐輸方式也採取最有效率,只採用血小板就能多捐幾次的血液回流輸出方式來進行,讓體液的重複進入體內變成了常態。
只是在這過程中的器材消毒和設備不足,造成許多針具的重複使用、缺少消毒、甚至遭成蒐集血液的汙染。可血液蒐集幹部們為求高績效,起初不以為意。到這個階段為止,只能說是設備或人為疏忽的影響,可是當愛滋感染症狀陸續被發現時,並未展開通報、宣導、並未停止繼續開進鄉鎮的買血車巡迴,而是村瞞縣、縣瞞城、城瞞省的不見不說不談狀態。直到血液出口被韓國、美國檢驗出狀況,距離當初第一個個案被發現卻壓著不處理,活生生過了四年,真正讓疾病擴散的,是這樣的人禍,是官僚體制和想賺錢想績效想瘋的功利主義。
也因為一直未通報,當然沒有辦法獲得更全面的醫療醫藥照料,直到紙包不住火,中國官方才不得不面對。這徹頭徹尾是國家政策的人禍,但當事人不會是中南海、不會是北京上海的白領,而永遠是最窮最想掙錢、最不被看見的那些窮鄉僻壤農庄漢。難道這些人會感染愛滋,是活該他們窮?
當我們講中國、講非洲,我們講得好像是一個開發中的、第三世界想像的國土,那麼回到所謂的西方世界呢?當時是開發中國家的美國就沒有這樣問題嗎?愛滋早期是和男同志社群密不可分的,現在情況又如何?

早年美國男同志社群經歷身邊的朋友一個個死亡,但當時老雷根總統礙於個人信仰和價值,認為這樣的疾病正好可以避免同性戀被社會接受,也避免同性戀性行為,拒絕更進一步批准藥物研究開發,活生生拖了好幾年的黃金時間,讓許多感染者一個個從發病到死亡,這也是政策的干擾。當時男同志社群除了致力對抗愛滋污名也開始做作預防衛教,更多的女同志、同志親友看到身邊的鄰居、親人、朋友同學的過世,道德譴責實在是沒太多意義,而名人挺身而出來做愛滋宣導,讓愛滋捐助在美國成了具有政治正確的慈善行動,這其實是當時愛滋感染者用逝去的生命,讓疾病污名轉化成悲憫憐惜,但背後卻是藥物政策的無為,這難道活該他們是同性戀嗎?
但近十年在美國CDC(疾病管制局)的疾病統計和觀察後,官方發現拉丁裔和非裔族群(尤其青少年男女)往往成了最需要投入資源宣導的對象。由於社區資源的不足,種族歧視的排擠、家長經濟的貧困,光是活下去就是件辛苦的事,更遑論有多的力氣做疾病宣導、安全性行為教育,買保險套成了奢談。在這裡交雜的議題有時是知識的不足,有時是資源取得的困難,有時卻又是「我幹嘛擔心,連明天在哪裡都不知道呢」的某種消極心態。
第一線服務朋友曾經分享她的服務經驗,提到這些青少年對於感染愛滋不置可否,甚至覺得其實愛滋也沒那麼慘,「如果我感染愛滋了,全家都可以拿到福利補助和食物券,那又有什麼不好呢?」而且「社區好多人感染唷,大家都能理解彼此狀況就不會歧視。」第一次聽到時,我實在難以想像,這些青少年到底是處於什麼樣的貧窮生活,又是什麼樣的資源分配和種族議題混雜孕育出他們現在這樣的處境和艱困。這些人會感染愛滋,難道活該他們是非裔、拉丁裔,活該他們窮?
從愛滋的歷史脈絡,不難發現疾病不是可以選擇的,背後原因往往複雜難解,很多時候不是個人的問題,更非個人有能力避免,有些是錯誤國家政策(美國早期、中國血漿經濟),有些是禍從天上來(非洲開發、戰爭因素被捲進),有些是貧窮或族群議題。當你看穿疾病背後的盤根錯節,你還會覺得可以那麼簡單譴責判斷嗎?
每次講到愛滋,常聽到很多人會告訴說如果是不自愛,那無法接受,但如果是愛滋寶寶或是輸血感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只好帶著可憐心態來看待他們。好多年前我與國際醫療志工討論,聽到對方從非洲做完愛滋宣教回來,我與他聊著愛滋的處境與當時的醫療方向,他真誠的說著:「他們好可憐唷!那麼無辜得了愛滋,」但我問他對台灣的愛滋感染者看法時,他突然板起臉來,告訴我這些人真的很不應該不愛惜自己云云,我實在嚇傻了,當下也非常嚴肅的告訴他,對於疾病的理解與同理,我們可能都還需要反思。難道我們對疾病的態度必須要進入比可憐大賽,來決定要給予多少的憐憫或尊重或理解嗎?
面對愛滋時,只有將其正常化的看待,才能正常的去討論、衛教,本文講的都是很無辜的脈絡,下篇文章討論到更多台灣的故事時,將分享更多「為什麼總是這些人得病?」的故事,也回頭看醫療場域中的情境來看愛滋。
註一:在寫完本文後發現NPO這篇好文簡單說明中國血漿經濟和愛滋關聯,歡迎延伸閱讀。http://npost.tw/archives/19138
妖:混血小怪胎,有雞雞的少女心大叔魂不到三次不開門,知識和權力是春藥,但還在學習如何讓議題和身邊社會in起來,關注階級和族群、藥物和愛滋。
結果還是因為少數人的利益操控 犧牲了大多人的幸福與平等權益
大多數人居然也因為無名的傳聞 不停增加這種共犯結構 怎麼看都很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