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花了很長一段時間說服自己,自己的身體沒有哪裡不好。沒有扭曲,沒有多餘,亦沒有缺乏。在那之前,最最初始,記得彷彿是這樣,她拿立可帶把照片上的自己輪廓細細修正:肩膀,手臂,屁股,大腿。她修正自己就像有些事情早已配備好是非對錯,她修正自己好讓自己看來更窄小更無曲線更像上頭插著一顆貢丸的筷子,不知為何,卻隱隱明白這是錯,習得無助感,千萬不要讓任何人發現自己所行禁忌之事。那是二十年前。
不,不是最初始。某段記憶猛然插隊:是目睹胸部日復一日隆起卻再也壓不回去的絕望,還有腋下可疑的黑影,當然不只腋下,記憶總是避重就輕。她記得再過一些時日,無可救藥之感便會稍稍好轉變得沒那麼無可救藥,因為無可挽回,因為墮落是集體的──這是典型少女式思考。但當她看到有些人墮落的姿態總是比別人更不醜陋,或更醜陋,她也總是害怕。
世上有一半的成年人胸前都會那樣隆起,她安慰自己,然後再用兩隻碗把它們包起來。碗底可以是誇張的尖錐形,也可以是不那麼誇張的圓錐形,反正都是監獄。但那些蕾絲。那朵繫起兩隻碗中間的小蝴蝶結。那些,到底是怎麼回事?在沒有人告訴她此即為美之前她認為那就叫做醜。在這之間她不斷向母親做瀕死抵抗,從一開始哀哀求告放我自由到後來只求舒適一點的牢籠,求她放下那幾副形狀誇張的,選擇看起來圓潤一點的,亦即,縫線不那麼明顯的。
她哀求她哭鬧,她發脾氣。母親絲毫不解她為何如此痛不欲生,隨手就拿起她最最討厭那種,她再氣憤地把蝴蝶結用剪刀剪掉,渾然不知多年後自己也會玩起那種邀請他人解開身上的蝴蝶結如拆開禮物包裝的遊戲。如此感覺日日瀕死抵抗卻日日活蹦亂跳,持續了好幾年。
然而持續好幾年之後,某天她突然極渴望歸隊:離群的少女距離懸崖只有一線之隔,只有一個人的自由非常奢侈也非常危險,要很強壯很強壯才能享有。每個人都有包括她最好朋友,那她為什麼不。當時她們談論什麼她都難以參與。於是某天她便默默主動穿好獄衣銬上腳鐐,自動走進了入監的隊伍。如是生活。

很後來她發現,之中有一部分人跟她同樣痛恨極了那副碗形盔甲。但是到了更後來,她又恍然明白一件事:這世上沒有一種痛恨的形狀是相同的,而那可能使人重新分道揚鑣。
第一次摸到女孩的胸部都十九歲了。哎喲妳好慢。在座的人總笑。每當大家聊起各自的經驗,她總驚訝於其他人的冒險開始得如此之早。不過第一次被摸就幼小得多,十一歲,班上那名發育最明顯的女孩突然走過來,把手掌蓋在不知道哪一隻乍看仍很貧瘠的胸上,說:妳也有了,跟我一樣。對方臉上的微笑如此兩小無猜,她的驚愕惱怒卻持續了很久很久。「妳憑什麼碰我的身體?」她在心裡大叫,話卻梗在喉嚨裡。
第二次被摸是五年之後。在自家公寓樓梯間,一名從沒見過的陌生中年男人站在轉角處,她上樓,彷彿沒意識到什麼,但身體自動盡可能靠另一邊走,然而最後那手還是冷不防襲過來,成功抓住了其中一個。下一秒她就大叫起來,提著袋子的那隻手無法控制地往那男人頭上猛打,她持續大叫。男人驚惶逃走。下一刻她衝進家門,迎面走來的是母親,話隨即無法控制破碎破碎地流出來,剛才,剛才,樓梯有一個人。母親聽完卻叫她不要說出去,說鄰居之後可能會問,誰來問妳都不可以說。憤怒委屈不可置信瞬間淹沒了她:明明我沒做錯!再過幾年不那麼氣了,她回想這事,已被一股莫名其妙之感所取代:我那時候頭髮那麼短,還穿襯衫,胸那麼平,那麼踢,竟然還是被摸了。那人到底在想什麼呢。
後來她才知道拉肩帶也可以是霸凌。唯一一次拉人肩帶是高一,純然湊巧。生平第一個喜歡的女孩就坐在前面,課上到一半總要傳紙條偷講話,她扯了扯前面的她,本以為會拉到制服襯衫沒想到卻連肩帶一起拉起來,她愣了下,一鬆手「啪」的好大一聲彈回女孩背上,對方回頭,卻只半帶著笑半埋怨:很痛欸妳在幹嘛啦。她立刻輕聲說了對不起,心裡卻沒來由地高興。多年後看社群網站上人們為了肩帶的政治吵得沸沸湯湯,即將卸任的法務部長在此坐回一班上醜風紀的傳統位置,身形突地縮小再縮小,而眾男生半調笑半忌憚地吵著誰誰誰去弄她去弄她,看看誰敢弄她。(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