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座作者/monster
原先覺得,新年才一開始就暫且不寫沉重或看似悲情的話題了,但想起身旁正在發生的事情,尤其是民法修正案等婚姻平權議題,加上自己的位置,總覺得如此「家庭」的事,好像還是要來來回回地把眼光放回到「家」裡面。這次我想談的,或許與婚平沒太直接的關聯,大概會是去年《共生共存的兩張臉譜》的續篇。
我想先從我的一位表親開始講起。這位表親同樣是女性,並且是女同志。容我先稱她為H。
回想起我與H最後一次碰面,是在婚宴的場合。那次是我同母異父的姐姐,也就是上一篇文提到的,早早就放棄學業、走入社會的姐姐,她的婚宴。那時H就坐在我的隔壁,我們談的話很少卻也記不清,只記得她問了一句:我有沒有女朋友。H的狀況,我一直多少是猜得出來的,我也只是虛應她便沒接下去講。
一個女同志在充滿異性戀婚家符碼的婚宴上問起男同志(姑且先用這個標籤代表我自己)的感情狀況,而那位男同志同時承受自周圍而來的逼婚眼光:「下次你的婚禮……」接下來的完整句子裡沒有絲毫疑問,彷彿那本是我該走完的腳本。我只好自嘲,這真是文學性的場面,卻又再真實不過。
幾度不甚走心的噓寒問暖後,我和H互留了Line,但至今沒有真正聯絡、交集過。我們原本、原本,是感情很好的啊。
在我們都還小的時候,我們便認定彼此是難得的玩伴,再加上我們住得近,一想到有什麼好的就找上她,過年跟著母親回娘家,找誰熬夜看日出?當然是我最親愛的表親H。那時候我們哪懂什麼異、同,覺得這個人好,就跟他在一起一輩子吧。只是當初我們可能都還太小,找不到相對應的文字來敘述我們可以在一起一輩子的生活形式,於是第一個浮現腦袋的,就是「結婚」兩個字。那是長輩常常說的字眼,那就是好的吧?好孩子的那個「好」。
沒想到,這兩個字,都讓長大後的我們受了不少苦。

H與我因為年紀相近,就算出生性別不同,也常在外貌上被拿來比較。身為男孩子的我,常因為體型纖瘦、舉止較為輕柔,被長輩認為不夠男子氣概,成長的路上我一直脫離不了與娘娘腔相關的詞彙。另一方面(我並沒有比誰更慘的意思,痛苦是無法衡量的),H身材偏豐腴,打扮較為中性,動作也透露著爽朗,我覺得她就是個帥氣、彷彿把一切會傷害到她的都踩在腳下的傻大姊。然而一些難聽的字眼甚至可以從長輩那裡得來,然後,最重要的是,那和結婚有關。
同輩之間,被比較是毫無止盡的。我與H原先也是被送往同一間補習班,師長都認為我們屬於比較「聰明」的孩子,不過後來我們差距愈來愈大,她也跟不上學習進度了。這麼聰明的她,怎麼會呢?這疑問並非出自於我,而是比較我倆的人。
隨著時間推移,我們走入不同的教育體系,H走技職、我來到普通教育,中間其實也經歷的我的父母離異,我與父親搬家的過程,不管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我們其實也愈走愈遠。H不打算繼續升學,我則是不論大學或研究所都考上名校。以母系家族讀技職體系的傳統,H的選擇應該是會受到讚賞的,何以我見到她的笑容愈來愈少?
一年一次的碰面機會也就是年夜飯,以及外公生日,到後來的外公出殯,之後我們見面的機會也沒了。那寥寥數次的碰面,我們都有感覺到彼此產生了隔閡,以前還可以在不探問彼此性傾向的情況下,一起花癡同一位男明星,但最後只剩下禮貌性問候。
後來我們彼此沒有再主動找過誰,就算到了如今社群媒體蓬勃發展的年代,我們也有意無意地,不打算從層層堆疊的數據中辨認彼此。

前面說過,比較毫無止盡。這個比較,有一次出現在我的母親希望我不會是同性戀的言說當中。不要像H那樣,造成家裡的麻煩,她這麼說。但我不明白,這與性傾向的關係在哪?我反問,父母不是都希望自己的孩子過得幸福就好嗎?母親沒有正面回應我,只是陳述那些我之前也已聽說的事蹟,像是H如何揮霍家裡的錢,以尋求釋放壓力的管道,而這件事情親戚多半是知道的。但這當中聽起來沒有明確的關聯,對吧?同時我也替自己辯解。
在長輩的眼中,H是同志,也是「壞同志」。然而,這並不是說在他們眼裡,同志就有好有壞;而是說,「好」是有條件的,那是給好小孩的,能夠走進異性戀婚姻的好小孩,同性戀其實不在這條件當中,除非躲回暗櫃走進體制。
壞同志?很抱歉,這三個字是連在一塊的。你墮落,而且你還是同志;你不夠孝順,而且你還是同志;你壞,你是同志。同志,只因為你是同志。
在性別或同志相關的公共議題場域,小至單場遊行,大至整體訴求,有一些聲音非常顯而易見,像是同志需要顧慮社會觀感,不可以暴露、不可以奇裝異服、不能談用藥、不能談多P、不能出現主/奴、不是只有陽剛的女同志或陰柔的男同志等等,否則會讓社會大眾以為同志是叛逆、不守規矩的(但同性要相愛要結婚不就是在打破既有規矩嗎)。或是反過來操作,大力讚揚「好的」同志,那些成功名流成為了同志的樣板,意圖使社會對同志的陰暗形象走到陽光底下,而待在陰暗處的人依然被惡意忽視。
可是這些人卻忽略了,既然反同團體可以做出毫無邏輯的宣稱,那就應該知道,這個社會要將汙名扣在同志的頭上,可說是信手拈來。哪有什麼好的同志呢?那些單偶制的性道德、對性自主的恐慌,乃至性別刻板印象,都名正言順地投射在看起來不夠「正常」的人身上。但這些同為爭取平權的人卻不是尋求結盟好以反抗這樣的投射,反而回過頭來規訓他人的身體,然而,人的身體是動態的、充滿不確定的,權力劃分的界線也如是,那麼,我們的身體,真的是我們自己的嗎?
我也無意武斷地宣稱,抬出成功同志的案例對於平權沒有幫助,或許這的確能讓眾人認知到同志有許多可能,只是那種可能,不能夠只是限縮在既定的成功模式之中,如果要夠好才能爭取到同志的權利,那其實不是平權,而是取決於資本量的特權。我想這些回應在這幾年來都講了不下百次,不再贅述。

如果說,一個人如何如何,都與這個人的性傾向無關,我們應該分清楚個體與群體,將不好的「害群之馬」或是那些會高調地去慾望他人的同志排除在外云云;那麼恕我直說,事實上,這和不分是非就汙名化同志的反同人士沒有太大差異,都是將性傾向獨立於社會結構以外。
回到H,她的情慾在我們觀念保守的母系家族中不被認真對待,我們不能說:H就是不夠好,跟她是不是女性、是不是同性戀沒有關係,只要她夠積極向上就能得到認可……不是這樣的,問題在於,我們願不願意多停留一些時間,去看看她被壓制的那個部分,導致她後續的選擇有所侷限?或是她意圖撼動秩序,為什麼卻在他人眼裡看來像是無理取鬧?
主體的行動由許多條件構成,而性傾向本身就是條件之一,也是權力真真切切作用其上而使我們需要求生存的脈絡之一。我們怎能說,那完全無關呢?
努力想要變「好」、想要變成被社會認可的另一個人,這樣的焦慮身在其中的人都瞭解,那的確是一種生存策略,和H一樣為了活下去的策略,是一種我們都受夠、我們也都很累的情緒,當然這樣的情緒需要同理、解決,但曾幾何時,變「好」重要到需要殘忍地將責任與壓力都放到偏離秩序、或我們認為不夠「好」的人身上?要變好的,不是這個社會嗎?
反同人士的名言「我身邊也有很多同志朋友」已是許多人十分熟悉且經常加以譏諷的一句話,而我想說的是,若我們假定一群人必定有某種共同的利益、某種像是下一代的幸福那麼虛無飄渺的目標,因此需要將不夠乖巧、不夠安分的參與者排除在外,那我很抱歉,我也必須從同志運動主體版本的「同志朋友」脫鉤,因為在我看來,這些策略是一樣的。
monster
愛男人的陰柔男,但拒絕男同志的身分政治與婚家意識形態。
某些情境下會認為自己是異女。過去受規範投射,一直處在「
因此比起gay,更喜歡自稱que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