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 書寫

媽媽,祝妳有一個灰色的母親節。

外甥平常呆呆慢慢的,那天走路不小心跌倒了,砰的一聲後,放聲哭泣。正當我們要衝過去安慰他的時候,媽媽心急地說,「你怎麼那麼不小心啦!怎麼又跌倒了!」

媽媽很疼小孩,最怕小孩哭,最怕小孩痛,可是小孩就是跌跌撞撞長大的啊,難免哭,難免痛。只是媽媽太愛孩子了,看著孩子痛自己也痛得亂七八糟無能為力,只好將自己的無力感轉換成責怪,好減輕對自己沒有照顧好孩子的罪惡感。太愛孩子了,才會罪惡,才會責怪。

媽媽責怪我是因為她太愛我,這是我花了幾十年才理解的事。但我媽媽至今仍然不理解。她只知道,孩子受傷了是她的錯,責怪孩子也是她的錯,她是一個壞媽媽。

媽媽的世界觀很簡單,卻很傷人。一個好女兒,就是要孝順媽媽,所以她有時候對自己的媽媽大小聲、沒耐心,就是一個壞女兒;一個好的媳婦,就是要服侍公婆,所以無法將婆婆接過來照顧的她,就是一個壞媳婦;一個好的老婆要對先生溫柔體貼,她有時候對先生口氣差、有所抱怨,就是一個壞老婆。一個好朋友,就是要對朋友情義相挺,所以無法時時為朋友兩肋插刀,她就是一個壞朋友。一個好的姐妹,就是要愛自己的兄弟姐妹,所以對手足她若有一絲抱怨,就是一個壞姐妹。而一個好媽媽,就是要保護好自己的小孩,所以我是一個同志,她就是一個壞媽媽。

媽媽的世界觀很簡單,但她卻因此傷痕累累。

外甥跌倒撞傷下巴那一天,她心急地責備了外甥時,我一邊去關心外甥狀況,一邊轉頭跟她說,他已經受傷了,你幹嘛還要責備他?話才說到一半我就發現我在對媽媽做一樣的事情:她的心受傷了(我這個外婆沒有照顧好小孩,都是我的錯,我真糟糕),我卻還責怪她。

檢查過外甥的傷口並無大礙,也安撫了他的情緒之後,我問媽媽,看到他跌倒,妳也好痛對不對?妳小時候跌倒好痛的時候,都沒有人秀秀妳齁,妳一定很難過。

媽媽哭了,她好痛。我抱抱她安慰她,不痛了不痛了,不是妳的錯,沒事了喔。

今年母親節前夕,在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參加了一個活動,主持人要我們想一句想跟媽媽說的話,然後選一個可以代表這句話的顏色。牆上貼著紅、橙、黃、綠、藍、紫、黑、白、灰九種顏色,我看了看,選了灰色。

選擇灰色,是因為我希望媽媽在她簡單二分的黑白世界觀裡看見中間的灰色漸層。我想對媽媽說,妳對自己媽媽有時候大小聲、沒耐心,但是過去二、三十年妳擔負起照顧不良於行又專長叨念的媽媽,對她無微不致的關心,而人本來就會有情緒,你的情緒和偶爾不耐是正常的,妳是一個好女兒;婆婆沒有跟妳住在一起,是因為她有她的生活圈和她喜歡的生活方式,她喜歡有自己的空間,不住在一起,也是一種孝順的方式,所以讓婆婆有自己的生活與自由的妳,是一個好媳婦。

雖然你有時候對先生口氣差,但是妳與他結婚的三十幾年,包容他的壞習慣和古怪個性,還肩負起家裡經濟責任,妳是一個好老婆;妳對朋友的求助有所遲疑,但是你過去幾十年不斷資助、幫忙朋友,幾十年過去、經濟和情感上都無法再支援了,妳耗竭了,她們卻無法改變她們的生活困境,不是妳的問題,妳已經盡力了,妳是一個好朋友;兄弟姐妹雖有血緣,但是若是彼此沒有互相尊重、保持界線,他們對妳的過度要求使妳受傷,妳想保護自己,也是在讓手足有自己成長的機會,妳是一個好姐妹。而我是一個同志,絕非因為妳是一個壞媽媽,事實是,我是個可以好好在這個世界生活的同志,是因為妳很愛我,妳是一個好媽媽。

我想祝福媽媽有一個灰色的母親節,希望媽媽可以在灰色漸層中找到與自己和解的方式,希望她明白她花了好多力氣做一個好女兒、好媳婦、好老婆、好朋友、好媽媽,但她的終日惶惶,或許是因為忘了做自己。

但和解不是頓悟,而是一段長長旅程。

我與媽媽的衝突和糾結,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在傷過又傷、密密麻麻的結痂中,找到一條順著可以走到心臟的和解的路。過去為了求媽媽接受我的同志身份,接受我的伴侶,接受我與伴侶想要組成的家庭,用盡了力氣,爭吵、流淚、哀求,媽媽妳可以愛我嗎?媽媽說不能接受我是同性戀,我聽到媽媽說不愛我,只好帶著傷遠離,躲起來,掘強地說著再也不回來,卻在門邊哭了又哭,媽媽妳可以愛我嗎?

去年底,媽媽被迫提早退休而面臨中年失業,過去總是說著要做到90歲都不要退休的她,突然沒有工作了,雖然家裡狀況早已好轉不需要靠她的收入來支撐,但是她從來沒有找到地方置放的那些不安,卻因此毫無遮蔽地佇在她與自己之間。她需要的不是錢,而是需要覺得自己可以做些什麼;不能為別人做些什麼的她,在她非黑即白的世界裡,就是無用之人。

前幾個月媽媽生病了,接到朋友的一通電話,叫她出來玩,順路載另一個朋友。媽媽掛了電話說,唉,又要我去載,我就說我生病了硬要我去,載她的話我又不能提早回家一定要等她一起才行。其實這樣的對話聽了9,999次了,媽媽在電話來時是從來不會拒絕的,轉頭才跟我們抱怨,抱怨完還是會出門。我也就如這種事以前發生的9,999次一樣,說,你就拒絕啊,你又不拒絕,跟我說又能怎麼樣,你每次都說好好好,幹嘛要說好,他們都欺負你最好說話,你自己都不勇敢拒絕。

這是我第一萬次,也是最後一次說這句話了。

我看著自己把媽媽推得好遠,她好孤獨。從來沒有人教她說不要啊,當她在對最親近的我展露了被情緒勒索的傷口時,我卻告訴她,是妳自己的問題,妳活該。我再也不會對媽媽說這句話了。

果然過不久又發生一樣的事情,我聽完她抱怨後,說,她們真的好討厭喔,都這樣不體貼你,那我們來練習怎麼拒絕好不好,然後帶著她像精神喊話那樣,說,我不要去,我不舒服,我不能去,我不想去,我說真的有說出來過的話,嘴巴會有記憶,下次他們再這樣的時候,妳搞不好可以比較順利說不要喔。媽媽笑了,雖然可能是苦笑,雖然我不知道這樣到底有沒有比較,可是至少我不再責怪她了。

媽媽是一個幾乎典型的容易被情緒勒索的人(註一),她的世界非黑即白,既然不敢要求,那就把自己絲都吐盡了,做一隻不羽化的蛹。她不能接受我是同志,是因為她覺得都是她的錯,她就像許多同志的父母(尤其是媽媽)一樣,從懷孕開始檢討起,到底哪一個環節做錯了。

媽媽過去總說是因為懷我的時候以為我是男孩,所以刺激了我在她子宮裡的時候就開始變得想要當男生,但她後來總跟我道歉,說一定是媽媽小時候對你太兇了,一定是我對妳太沒耐性了,我是一個壞媽媽,妳才會變成這樣。如果我一直都是同志,那她就一直都是壞媽媽,就像外甥跌倒了受傷了,都是因為她沒有做好。所以妳不要當同志好不好?你走路小心不要跌倒好不好?我不想當個壞媽媽,可是我就是個壞媽媽。

這些話在我媽媽口中說,在其他同志的媽媽口中也說,古老的咒語被流傳。

在臺灣同志諮詢熱線服務同志父母的歷程,這個咒語不知聽過幾次。好多媽媽就算理性上明白同志是正常而天生的存在,情感上還是卡住。她還有好多人要交待啊,為什麼養出了一個這樣的孩子,她連對自己無法交代。她們常常開口就說著同志孩子如何如何,老公如何如何,家族成員如何如何,而鮮少談到自己如何如何。

有時候當我們問起,媽媽,那妳的感覺呢?好多時候媽媽語塞了,她們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什麼。在熱線做家庭工作讓我看見了太多只學會當「誰的誰」這樣的媽媽,她們太不會當自己了,但是「誰的誰」這樣的身份一定要依靠他人才可以存在,所以他們生活中依賴著存在的人們如果出了問題,她們這個「誰的誰」只能崩潰像是遇水的糯米紙,一塌糊塗。

而我終於明白媽媽不是媽媽,媽媽是一個人,我開始去拼湊她是如何長大的,她的感受是什麼,去對照19歲開始工作,20歲遇見爸爸,21歲就當了媽媽的她,如果不是我的媽媽,我會如何與這個人相處?我開始把媽媽說出口的話反摺,看看是不是會映照出一個不同的訊息;她責怪、她恐懼、她拼命,她圓融、她柔軟、她實際,她不敢一個人睡,她畢生心願就是蓋一間大房子子女都住在身邊。她心軟口拙,她剛強伶俐,她是一個這樣的人。

媽媽,我不再哀求妳愛我了,我終於明白了妳的愛,卻也看見自己離妳如此遙遠。我學會了自己的傷自己承擔,自己得愛自己,不管多親近,誰都不能拯救誰,所以我只希望你有一個灰色的母親節,希望我能陪伴你,在灰色漸層中,找到原諒自己、疼愛自己的方式。

和解是一段長長的旅程,什麼時候出發都好,我願意陪伴妳。

 

註一:有關情緒勒索,請參考海苔熊為周慕姿所著《情緒勒索:那些在伴侶、親子、職場間,最讓人窒息的相處》一書簡介: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63074

註二:台灣同志諮詢熱線的家庭小組,定期舉辦給同志的父母親人的座談會和下午茶,以及給想要聊家庭議題的同志參加的好家在。更多訊息請看:臺灣同志諮詢熱線家庭小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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