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

貼近,如此遙遠

我常思考,是怎麼樣的關係,越貼近,卻越遙遠。

小慶的媽媽來到我的診間時,拿出手機裡的照片,給我看他的兒子以前多可愛。

「現在怎麼瘦成這樣,我每天晚上都在哭,一個好好的年輕人怎麼會瘦成這樣……。」

小慶正在念研究所,大學時父母親隱約知道他是男同志,但是家裡都不說破,幾次小慶帶男性朋友回家,媽媽都非常親切地招待、噓寒問暖,拿出吃不完的水果點心。但是到了睡覺時間,小慶帶著男性朋友進了房間,媽媽總是癱倒在客廳沙發上,久久無法入眠。

「我很想問他,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可是我又不敢問。有幾次只不過是問他們怎麼認識,他就生氣了,馬上帶著朋友出門。」

去年夏天,家人偷看到小慶的藥袋,發現是HIV的藥物,小慶的媽媽徹底崩潰,接下來幾個月,小慶越來越瘦,作息越來越不正常,家人與小慶經常因此爭吵,小慶於是嚷嚷著要搬出去。

「我怎麼放心讓他搬出去…..他住在家裡頭生活作息都這麼亂了,自己住有人可以照顧他嗎?上次問他有沒有好好去看醫生,他根本不理我,我很擔心,他要是沒有好好治療,會不會忽然就走了……。」

說到這裡,小慶的媽媽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

(圖片來源:網路

這樣的故事、這樣的糾結,常讓我覺得,需要談的往往不是性傾向,而是關係。

同志與父母的關係、同志與伴侶的關係、同志與社會的關係、同志與自己的關係……,這些關係,綿密地包夾著生活的各個角落,有些密不透風,有些視而不見,有些忽近忽遠。

更讓人揪心的是,在關係中的這些人,彼此也拿捏不了的距離。

於是,焦急的父母親,想從生活的蛛絲馬跡中找回孩子,無論是更加綿密的問候、偵探般的追查行蹤、還是一觸即發的逼問,卻經常與孩子一追一逃、越拉越遠。

 

欠欠是一位女同性戀,她在我的診間忿忿不平地抱怨自己的母親,只不過在桌上看到自己的抗憂鬱藥,就斷定她是因為喜歡女生而變成憂鬱症,「只要改回來,喜歡男生,憂鬱症就會好了」她的母親這麼說。

於是憤怒的情緒像洩洪般爆發,欠欠指著媽媽的鼻子大罵:「難道要像你一樣,跟爸爸那種男人結婚又離婚,日子才會過得比較好?」

欠欠覺得自己喜歡女生的感受被徹底否決了,甚至被當成憂鬱症的源頭,但看著「異性戀」爸媽的婚姻,她覺得更加諷刺,在異性戀婚姻中受到傷害的母親,竟然還把異性戀關係奉為圭臬?

「我知道這種…這種…不是病,但是,這個還是、還是不正常啊,你們醫生、社工,都跟我說,要支持小孩、當同志是很正常的,可是,如果我真的支持她,她要是真的變不回去怎麼辦?」跟欠欠的媽媽談了多次之後,我知道,還是有許多結,為人父母難以跨越。

科學可以解釋很多事情,科學可以告訴你,有同性性傾向的人高達6%-20%、同志本身的心理健康程度與一般人無異,科學也可以告訴你,目前沒有適當證據顯示後天因素會影響一個人的性傾向、更不是靠自己或靠外力能夠改變,當然也絕不會因為父母的支持而更容易「變成」同性戀。甚至美國兒童青少年精神醫學會在2006年提供給家長及大眾的教育文件寫道:

「人的性傾向不是經由選擇而得,亦即一個人並不能選擇他的性傾向。…改變性傾向的治療不應進行…它對於已經在掙扎中的青少年而言,可能會因增強其負面思考及情緒,而導致更多混淆與焦慮。」

但,我知道,這些都不夠,還有更多的不安,不是科學能夠答覆。

 

思薇的爸爸,用更激烈的方式反應他的不安,「如果你們幫他動了變性手術,我就去自殺!」思薇的爸爸對著我們的社工師大吼。

思薇的原生性別是男性,從小一直希望當一個女生,她努力工作、存錢、在精神科規則地就診,就是希望一切準備妥當後,能夠完成變性手術、更換身份證,成為法律認可的「女人」。

為了變性這件事,親子的關係已經冷若冰霜。思薇的爸爸說:「你為什麼不能自己在家穿穿女裝就好,要這樣出門丟人現眼?」思薇反駁:「我要的不只是女裝,我要的是做自己!」

我知道,每個跨性別者都是獨特的,有人希望動變性手術、有人只希望處理胸部、有人做賀爾蒙治療、有人則偏愛扮裝。現在的精神醫學,也逐步地將各種跨性別認同和行為「去病化」,認為這些是正常性別表現中的一部分。但,對於身處傳統文化「男生該有男生樣、女生該有女生樣」的父母來說,又是何其難以接受?

 

其實,為人父母,雖然口中說的常是「同志很變態」,但真的層層深究下去,在父母這些傷人的字眼之下,其實埋藏的還是無盡的憂慮和擔心。同志是一個如此陌生的名詞,伴隨的是巨大的不確定感,同志該怎麼戀愛?該怎麼做愛?該怎麼結婚?親戚會不會看不起他?工作會不會被欺負?老了會不會沒人養?這些都是父母難以看到的未來。

尤其在媒體、社會長年的偏頗資訊下,旁人更容易將生活中的困頓與同志身份連結,憂鬱症、愛滋病、情殺……,這些也讓父母難以堅強地說「孩子,我支持你」。

我跟欠欠說,母親過去幾十年都沒有認識過同志,父母間的伴侶關係也是充滿挫折的,她有這麼多的不確定感,你能不能多給她一點時間?

你,願意留給爸媽多少時間來重新認識你呢?

 

我很喜歡的一位作家胡淑雯,在她的小說《太陽的血是黑的》裡,有這樣一段話:

「每個孩子都是她父母的病。愛是殘疾。各人以各人的殘疾去愛,愛我們傷痕累累的父母。病愛於父母。

所有的傷口都渴望發言,所有受傷的總要伺機傷害……,然而除了傷害,有沒有其他的方法可以離開,離開這受傷的世界對我們的傷害?」

 

因為彼此熟悉,深知對方的弱點與創痛,於是,語言可以癒合傷口,也可以撕開瘡疤。

這些同志家庭的故事,有些看來刀光劍影,但在鋒利的語言下,卻都是血肉之軀,越貼近,越痛。

 

談了許多次之後,欠欠跟我說,她現在比較可以冷靜地告訴媽媽,自己是怎麼規劃生活的了。她也要說服媽媽,有很多人在為同志權益努力,也許不久之後,同志就可以結婚、生養小孩,職場上沒人再敢歧視同志了,老了也有各種家庭關係、社會關係可以維持晚年生活,也不會再有人打著「守護家庭」的名號欺壓同志了。但是,她真的好想將自己的伴侶介紹給媽媽認識,讓媽媽知道,她很用心地經營這段關係,希望能夠得到媽媽的肯定。

媽媽何嘗不知道社會在改變呢,但,父母看似難解的成見,其實背後要說的是,我擔心你跟別人不一樣,我害怕你過著艱難的人生。同志本身看似對峙的怒意,其實也在怒吼,你錯過了這麼多我的人生,為何現在只用同志身份來評斷我的一切?

也許我們弄錯了方向,真正的「正常」,不是將同性戀變成異性戀、或者違背自己的性別認同,而是怎麼擁有自己期待的人際關係、怎麼在信任與關心中成長。真正的「溝通」,不是急於批判、也不是放肆憂慮,而是試著多聆聽彼此,父母如果有認識同志的勇氣、孩子有願意理解父母的耐心,這將會是親子之間眾多不確定中,唯一能夠信賴的事情。

而我也相信,同志自己與同志的父母親,都值得擁有更抬頭挺胸的生活,也值得在親子間難以拿捏的距離中,溫熱彼此的關係,而那是比貼近更近的、信任的距離。

 

(以上個案皆為化名)

(圖片來源:台灣同志諮詢熱線

 

本文收錄於《佳節/家結愉快?十二個月的同志子女出櫃故事》,本書由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出版,邀請十七位LGBT以及愛滋感染者共同創作,裡面包含同志子女的出櫃前後故事,更有出櫃守則以及出櫃資源提供給同志們做參考:

https://hotline.org.tw/publish/544

http://www.fembooks.com.tw/indexstore.php?product_id=6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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