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

騷城傳

「騷」這個字,有不安、混亂、憂愁與輕佻等意思。在我心裡,洛杉磯正是一座以極度的輕佻與混亂,來掩飾其內部的不安與憂愁的城市。

我失眠了。

白天又熱又騷的洛杉磯西木區,到了晚上變得悄然無聲,好像整個地球上只剩我一個人。如果現在我因為某種原因暈死在房間裡,還真的不會有人發現,恐怕要等到下禮拜二上課的時候,我的美國同學才會覺得不對勁。等到終於有人強開房門,失聲叫著我的英文名字Chen Hsiang,看見我癱軟在地上或床上的身體,才會發現我已經氣絕多日。想到這裡,我忽然覺得小腿一陣冰涼,一直涼到下腹部,房間暗得像月亮死了,像是太陽再也不會出來了。

我常常做夢,春夢惡夢美夢怪夢交替進行,其中有一種夢是這樣的:我起床以後,覺得房間一陣昏暗,覺得眼睛怎麼樣都睜不開,於是我慌亂地想要打開窗簾或是電燈,卻發現電燈壞了,窗簾又怎麼都拉不開,在昏天暗地的陌生的房間裡,我絕望的迷走著。等我真的醒過來,才發現,剛剛夢裡的昏暗只不過是我習慣性放在眼皮上的小毛毯而已。我又怕黑又怕亮,偏偏洛杉磯的夜晚就像是個又黑又亮、遍地奇花異草的森林。我身體的知覺還沒有完全回復,前天晚上和美國同學一起胡亂抽的大麻好像還緩慢地在我體內游動,又像魚,又像獸。

那天傍晚我坐在學校宿舍樓下的小階梯上,一邊念著枯燥的台灣國族意識發展史,一邊想著Yvette倔降又佯裝歡樂的臉。Yvette是系上學姊,有著東歐人典型精緻的五官,以及又冷又憂鬱的氣質。他頭髮剪得極短,襯著他大型的嬉皮耳環顯得十分突出。纖瘦的身材,平板的胸部,總是穿著一條灰色的煙管長褲,背著重到無法理解的後背包。Yvette喜歡女人,但是據說她也交過兩個男友,其中一個是她美國養母的情人,另一個則是她的青梅竹馬,在她十六歲生日派對之中,將她帶到二樓的浴室,糊裡糊塗地就強暴了她,之後他們在一起了五年。Yvette身高不高,大概只高我五公分,但是她很得意這五公分的落差,彷彿這是她愛上我的最大的理由。

我必須承認,當我博士班一開學,看到在教室裡瀟灑到不行地站著的Yvette,我心臟差點整個爆炸。Yvette雖然是白人,但是她站在那裡朝著我笑,活生生地就讓我想起我某一位舊情人。後來每次上課,我常常看著她發呆,看到嘴巴開開,看到被教授直接點名起來發表意見,當然我沒什麼意見,支支吾吾,然後Yvette總是在這個時候帥氣地幫我一把,比如站起來說:我也同意陳香的看法,我覺得她剛剛說的理論跟某某的觀點很相近,都是對歷史進步論的質疑。

對一個初來乍到的台灣留學生來說,這個舉動足以讓人狠狠地心動了。

後來Yvette約我去小酒館喝酒,去Lacma眺望山上的好萊塢立牌,去Here或Abbey看扮裝皇后,去Melrose那一區在牆上噴漆,去Santa Monica海邊吃薯條,去Venice參加音樂祭,去她家抽麻。第一次看到這麼完整的大麻器具,我吃驚又好奇地到處摸來摸去,最後看她嘴裡深深長長地吐出來的那一道白煙,我才鼓起勇氣以及不甘示弱地也抽了一口。第一口沒有什麼感覺,只覺得像是充滿草藥味的水煙,直到第三口,她慌忙地叫我停止。第一次抽的人都會不小心過量,她說。登時我覺得天旋地轉,高興地不得了,四周的人事物都變得又可愛又可笑。我們兩個坐在地上,癡癡地笑了一夜。

但我和Yvette終究沒有在一起。我們到處玩耍將近半年,從秋天開學到春假結束,我們僅只於在夜店裡不著邊際地貼緊著扭動,從來也不曾真正進一步交往。只因為我近乎偏執地為了我當時在台灣的情人。在一起六年五個月,我怎麼肯放手。有一天Yvette抽了大麻,她坐在我身後聽著輕靈又開心的搖滾樂,一邊畫著圖,而我坐在電腦前跟情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忽然Yvette叫住我,我一回頭,Yvette反手就給了我一個巴掌。我踉蹌地從椅子上摔到地上,地毯粗硬的表面瞬間擦傷了我的膝蓋及左手肘處,我簡直無法回過神來,但還是抬起頭來看著她。Yvette的表情哀傷到極點,我這才發現,她臉上全是眼淚。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很憤怒,我拉著她的手臂想要站起來,但是她更用力地將我甩開,於是我直接摔到牆上。

巨大的聲響讓宿舍樓下的學生報了警。當五六個警察出現在我的房門口,我呆若木雞地說,我沒事,謝謝關心。那時Yvette已經離去,只剩下她畫的圖,上面是我坐著的背影。

我打了電話給老莫。他人在Arcadia 一家gay bar,他說他三十分鐘內到。我縮成一團倒在床腳的地上,瞪著天花板,閉上眼。

老莫是我台大歷史系同學,一開始並不熟,但每次選課總是選在一起。我跟他算是系上最奇裝異服的兩個怪咖,他愛穿色彩濃艷又極富設計感的衣褲,而我愛蹬誇張的高跟鞋。走在一起,我們確實在樸素的校園裡顯得很突兀。各種謠言滿天飛,甚至把我們說成販毒鴛鴦:白天是一對情侶,晚上則做大麻走私。我們確實是走很近,甚至常常牽著手摟著肩走進文學院的教室,身上還有著菸味,招來了全班同學的白眼。我成績還好,普通而已,偏偏老莫是每年蟬聯的書卷獎高材生,加上幽默風趣,俊美帥氣,導致只要有關老莫的流言蜚語從未間斷,對我的攻擊也從沒有停過。但是幾乎沒有人知曉,老莫只愛男人。

那一晚,我跟舊情人以及一群共同朋友跑去河堤邊放鞭炮煙火,我們甚至脫掉上衣,排排站在水邊,看著彼此波光粼粼美麗青春的倒影。喝空的啤酒罐到處都是,我們躺在草地上看著台北夜空僅有的兩顆星星,談天說地。這時候我聽見一個哭聲,就在離我們十公尺不到的橋墩下,我們於是都聽見了,那兩個男人的哭聲。等到其中一個離去,剩下的那個蹲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像是要哭到世界末日。我半醉地走過去,蹲在他旁邊,他潔白的臉頰邊是凌亂的鬢角,他抬起頭來看著我,我從來沒看過這麼憂傷的老莫,憂傷到我彷彿跟他一起沈到最深的地底去。

我抱著他,他也抱著我。抱了很久,我問他要不要喝水,不過發現我手邊只剩下一瓶啤酒。老莫搖搖頭,他撿起地上一根還沒抽完的菸,邊抽邊流淚。老莫的男友是雙性戀,他們在一起已經六年,不過他今天來告訴老莫,他讓兩個女孩子懷孕了,是在夜店發生的事,其中一個已經墮胎,另一個,他父母要他娶她,他答應了。老莫哭得傷心,我也陪著掉眼淚,那一個晚上,我其他朋友都回了家,連我舊情人也先離開了,只有我們兩個坐在橋墩直到天亮。

三十分鐘後老莫打開我根本沒鎖的房門,一言不發地把我抱上床,蓋上毛巾。他倒了一杯水來,然後躺在我旁邊,靜靜地看書。我一動也不動地挨著他,漸漸覺得累了,然後沈沈睡去。

等我醒過來,已經是隔天中午,老莫在煎蛋,我面前有一盤小番茄。

「醒啦,瘋女孩。」老莫在廚房笑嘻嘻的。

「恩。」我拉開被子,發現床單跟枕頭間半溼不乾的,不知是眼淚還是鼻涕。

「我待會要回USC上課,兩點,妳今天要做什麼?」

「沒做什麼。」我懶洋洋地又倒回床上。

「晚上跟我去clubbing,六哥他們都會去。」

「好。」我順從地答應老莫了,反正我也無心準備考試,不如出去瘋一瘋。

六哥是我們的共同朋友,一個近四十歲的gay,據說年輕的時候英氣挺拔,直到這幾年因為感染了某種病毒而逐漸消瘦憔悴。聽說六哥的情人是80年代台北地下社會的某位核心藝文人士,見證了無數獨立表演藝術團體的發展,六哥本身也是詩人,還在台灣的時候,偶爾發行短小詩集,也常常擔任各種詩文比賽的評審。但是每次我們嚷著要見六哥的情人,六哥總是溫溫地笑著,也不答應,也不拒絕,只是笑。六哥總是對人很好,他就像是個溫暖又有義氣的大哥,照顧著他身邊所有小T小gay們。

六哥總是叫我「小美人兒」,「兒」還要特別轉舌。因為妳長得像紅樓夢跑出來的林黛玉哪,六哥這麼說。

傍晚的時候,我套上一件黑色露背小洋裝,腳上蹬著珊瑚色的高跟鞋,把ID塞進底褲前面,手上除了香煙什麼也沒帶。老莫開著車來載我。

「水。」老莫由衷地讚賞著,摸了摸我吹成大捲的長髮。

我把車窗搖下來,讓洛杉磯傍晚的涼風拂遍我們全身。

Here已經滿是人潮,店外的地上甚至已經有人在那邊嘔吐,空氣裡都是大麻味。進場的時候,我從底褲翻出我的ID,驗票的白人女孩拿著我的ID興奮地大呼小叫,摟著我直說要把我帶回家。六哥走過來嘖個不停,他身邊還有好幾個人,我一時沒看清楚。

「香香已經喝醉了嗎?」六哥問。

「根本還沒。」老莫說。

「Here we go!」我尖叫著,拉著老莫跟六哥的手直往裡頭衝。

三杯Martini下肚,我開始飄飄然。我注意到六哥旁邊有個T,他摟著一個拉丁裔的長髮辣妹在跳舞。我忽然覺得肚子有點異樣,不過看這人潮,要擠到最遠邊的廁所簡直難如登天。我撫著肚子,沈靜了下來。那個T忽然也注意到我,她凝視著我的眼神非常專著,好像混著一點驚訝,還有不可置信。過沒多久,拉丁辣妹不知去了哪裡,但那個T只是遠遠地看著我,並不走過來。我不耐煩地走上前去,我的腳步因為喝醉而歪歪扭扭。最後我走到她坐著的吧台的旁邊,搖搖欲墜。她很迅速地蹲下去,我正好直接倒在她懷裡。

「妳是誰?」我笑嘻嘻的問。

「妳超醉的。」她根本沒回答我問題。

「妳是六哥朋友嗎?我怎麼都沒看過妳!」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我這個問題,夜店警衛已經過來要請我們出去,因為我看起來幾乎已經不醒人事。

她沒讓警衛碰到我,而是直接抱著我走出夜店側門,她坐在一邊的台階上,我靠在她身上。我並不想吐,倒是很想哭,我哭得很傷心,連老莫他們走過來也沒發現,她上半身全溼透了,我一邊哭, 一邊貪婪地聞著她身上一股難以描述的香氣,那個香氣讓我神魂顛倒,從此再也忘不了。

夜店兩點半關門趕人,我們一群人開車到K-town吃人參雞,我有點萎靡不振地坐著,半點也吃不下。那個T已經離開,不知去了哪裡。

「香香是怎麼了?」六哥問。

「系上學姊跟她鬧翻。」老莫簡單地幫我回答。

「哦。」六哥表情瞭然於胸,於是也不再問。

我覺得頭很痛,只是一直喝冰水。老莫幫我換來了一杯溫水。

那天晚上,我想我用力地要忘記Yvette,我想我有做到一點點。我用力地把我們之間那些本來可能會有卻從來不曾有的愛戀宣泄在圍繞在我身邊群魔亂舞的人身上,我撫摸著她們,像是終於碰觸到了,我親吻著她們,像是終於和她在一起了。在一起了,然後就可以說再見。

之後除了在課堂上,我再也沒有跟Yvette見過面,我跟她彷彿從來沒有熟稔過,就像兩個毫無交集的博士生。

我很孤單,留學異鄉就像是醒不來的失眠狀態那麼絕望。六哥跟老莫他們雖然常一起約出遊,可是大家都忙,除了週末,我幾乎都是一個人過著日子。再一次真正認識竹子就是那陣子的事。竹子本名許孟竹,但她長得十分健美,還有一雙獵豹似的眼睛,一點也不像她的名字給人那種文質彬彬的感覺。

再一次見到她,是在學校宿舍的樓下,她扛著一個白綠相間的大紙箱,嘴裡還叼著一支黏毛滾筒,吃力地從口袋翻出宿舍玄關的感應學生證。我看著她抓得又亂又翹的鬢角,忽然發現她肩上扛的不就是台灣郵政系統的紙箱嗎?發現是台灣朋友後我立刻開心地笑出來,又立刻覺得笑得實在太大聲了,但是已經被她遠遠聽見。她狐疑之中發現自己被箱子壓得無法轉過頭來,只能在那裡乾瞪眼。於是我趕快走過去自我介紹。

「嗨,我是陳香,耳東陳,很香的香。」我由於過於興奮,居然世故地伸出手來。結果發現她根本沒一隻手有空的。我只好在空中搓搓手,假裝沒事。經過一秒鐘,我決定把她嘴裡的滾筒拿下來。

「感謝,我叫許孟竹,叫我竹子就好—」

「啊!」一陣慘叫聲中,她踩到我的腳趾。我痛得齜牙咧嘴,蹲了下去。我這一蹲,忽然想起竹子就是之前在夜店抱我走出側門的那個T。竹子也發現了,她望著我,又是一臉不可置信。

「是妳。」她說。

「對啊,是我。」

「妳現在看起來非常清醒。」她笑了。

「沒錯,但我腳趾廢了。」我們兩個一起大笑。

再之後,我已經坐在她宿舍裡的沙發上冰敷腳趾。她這一下踩得不輕,我整個左腳小拇指呈現紫色腫脹狀態。她宿舍裡的沙發很軟,我整個人陷在裡面,幾乎動彈不得。宿舍裡有著她那股攝人心魂的香氣,淡淡地縈繞在周圍。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宿舍好香。」

「有嗎?」她也試圖聞了一下。

「你過來一下,給我我聞聞看好不好?」我拜託著。於是她走了過來,果然是她身上發出來的味道,讓人心魂蕩漾。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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