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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fessions on a Dance Floor : 鬍子大叔約翰的告白

2012年,倫敦最具表演藝術氣韻的音樂祭之一Meltdown Festival,邀得了一眾與酷兒文化息息相關的音樂人,在策劃者、也是音樂圈最勇於將性別跨界以諸多型式體現的指標性人物Antony Hegarty (其作品大多與其樂團Antony and the Johnsons共同發表) 引領下,與到訪者們進行一回又一回的音樂對話。

早於2008年就因找來Antony獻聲而瞬時聲名大噪的舞曲團隊Hercules and Love Affair,自然也名列其中。而就在Hercules and Love Affair登台表演間,當時名氣仍停滯於小眾的歌手John Grant,以神祕嘉賓之姿出現。他望著台下熱舞後暫歇的聽眾們半晌,在哄鬧歡樂的氛氳間,躊躇著,思忖著,然後他徐徐地向聽眾們吐露了一個關於他的祕密,沒有歌詞裡隱晦的暗喻,沒有曲式間包藏的情緒,他道出了一個很少、很少、很少人會在大庭廣眾裡,透過麥克風遠遞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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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John Grant在Meltdown Festival的舞台上公開自己是HIV感染者,已然過了三年。在這期間,除了留下當時一場子詫異的聽眾,他陸續發表了兩張備受讚賞的個人大碟,包括甫於今年十月初發行、首週登上全英專輯榜第五的《Grey Tickles, Black Pressure》。2014年,走向極為主流的全英音樂獎 (Brit Awards),出人意表地提名隸屬獨立音樂的他為年度最佳國際男藝人 ; 同年英國著名的的同志刊物Attitude Magazine,更直接將他封為 Man of the Year。他巡迴全球,也曾與BBC愛樂交響樂團聯袂演出,而在那一場場售罄的演唱會裡,那個曾將他掩埋、裹覆、吞沒於羞恥裡的祕密,反化為了他與聽者間溝通的話頭,因為他近期每首曲子裡所透露出的自嘲、痛楚、忿恨、猜疑、體悟,幾乎都源於他如何面對他那世人仍極度畏懼的疾病。

(John Grant與Hercules and Love Affair合作的《I Try to Talk To You》一曲MV,歌詞裡道盡感染HIV一事的難以啟齒)

也許是他觀察到當年Meltdown Festival的群眾大多對LGBTQ議題有所瞭解,也許是那年某組表演藝人予他的啓發,才讓John Grant鼓起勇氣在Meltdown Festival的舞台上,坦率揭露自己的愛滋感染,畢竟在那之前,連他的家人都尚未獲知其愛滋篩檢呈現陽性的實情。不過從那一刻起,他的音樂創作也彷彿得到重生,2013年的專輯《Pale Green Ghosts》,便集結了他確定染病、以及在 Meltdown Festival登台後所譜出的作品,而正是這批作品真正為John Grant贏得了多數樂迷芳心、博得了眾家樂評喝采。

但John Grant在樂壇並非初來乍到,自90年代到約2006年間,他曾是樂團The Czars的主腦。The Czars昔日在台灣獨立樂迷間小有名氣,他們的音樂也曾自家鄉美國丹佛市郡遠播至英倫海峽,獲得幾本權威音樂雜誌的推薦。然而在發行六張專輯後,團員們開始對John Grant分崩離析的人生感到不耐,而John Grant也對該團無心戀棧。曲風總是低迴抑鬱的The Czars黯然走向了盡頭,而John Grant也幾乎來到一蹶不振的邊緣。

當現居冰島的John Grant回盼彼時,他極度慶幸自己能在不惑之年後,回歸於於音樂創作,畢竟多年來他藉由酒精、毒品和性愛來迷醉自己,以逃離那自年少時代開始的性向認同困難。成長所處的科羅拉多洲中所瀰漫的恐同情結,以及父母迫其接受精神診斷的痛苦回憶,積累起他對自身性向的厭惡,即使後來他終於離家,短暫遠赴德國求學,卻抑止不了他的自毀傾向。或許這也是為什麼The Czars的音樂一直那麼傷感,又何以John Grant那時的詞作一直那麼苦澀。John Grant將音樂視為他逃避世人的庇護所,卻又難以不將他的脆弱反映在其創作中。The Czars解散後,他做過空服員、待過唱片行、又跑到餐廳打零工,他試著戒酒、戒毒、試著清醒,卻反而成為性愛成癮的男人 。一直到了2010年,往昔同廠牌的好友樂團Midlake,硬是將John Grant拉回了音樂圈,主動為他製作了其首張個人專輯《Queen of Denmark》,一張延續了The Czars的傷懷,卻更加民謠、更加細膩、更加清幽的作品。

正當John Grant終得以繞行回音樂軌道之時,一封前男友傳來的簡訊再度改變了他的宇宙。2011年,他的前男友告知自己感染了愛滋,而趕赴醫院篩檢的John Grant,也在一週後拿到相同結果的報告。John Grant沈默了一年多,逐漸接納了這個事實,然後在舞台上果敢昭告。但就是這股不知從何而出的坦然,讓John Grant得以自畏縮與羞辱中匐匍而出,他發現他還是擁有舞台、擁有聽眾,而他們絲毫不介意他用他最睿智的言語,傾訴他最私密的恐懼。為了呈現其心境轉變,他索性找來冰島老牌電音組合GusGus的團員Birgir Þórarinsson,齊為自己的曲子換上精巧的電氣新衣,進而催生出《Pale Green Ghosts》這張誠實、赤裸、黑暗與光明兩造並存不悖的專輯。至於其後伴隨專輯發行而來的成功與迴響,則是John Grant徹底意料之外的。

《Pale Green Ghosts》與新推出的《Grey Tickles, Black Pressure》,可以視為是John Grant的後愛滋二部曲。John Grant除了是極少數主動公開自己為男同志以及愛滋病患的音樂人,他在詞作裡正向討論愛滋這總是迂迴的議題,無疑讓他的創作更顯可貴。現在的John Grant已不是個顧影自憐的傢伙,他用帶點詼諧、帶點輕謔、帶點酸楚的口吻,去看待那抹愛滋污名,去尋找那盞黑暗之光。《Pale Green Ghosts》的終曲《Glacier》裡,他緩緩唱著「你只想以你所知最好的方式 / 過著你的人生 / 但他們不斷告訴你 / 你已不被允許 / 他們說你病了 / 你應該被羞恥絞刑 / 他們指責你 / 說要你怪罪你自己….. / 這等痛楚 / 如冰河般流動於你 / 切割出深谷 / 開創華美之景 / 滋養了大地 / 以礦石與其他珍貴之物 / 因此,別癱在恐懼裡 / 當一切看來嶇崎」。字裡行間,譬喻與直白兼具地道出了感染愛滋最難忍之處。在新專輯同名曲《Grey Tickles, Black Pressure》裡,他則自嘲著「我真不敢相信我錯過了70年代的紐約 / 我本來可以在染病的世界裡拔得頭籌的 」(指涉愛滋病於70年代中至末期的開端),John Grant不想要旁人因他得到愛滋而「憐憫」他,他要這世界無懼於他得到愛滋的這個事實 – 不是追其原由,而是與之共存。

 

(《Glacier》一曲的MV,動人地剪輯出一篇LGBTQ史)

如今John Grant的音樂與其個人已然成為不可分的整體,四十七歲的他,從高爾維多小說般的人生裡取材,在回憶與當下間逡巡,鏤刻出一則則自白,從逝去的戀情與前男友、到應診的經驗全都入了題。而新專輯《Grey Tickles, Black Pressure》裡的他,聽起來更「camp」 了,那更複雜、更渾沌、更實驗性的編曲,載承著更多聯想、更多諷刺、更多精神分析般的內在檢視。從源於恐同的心靈創傷到擁抱性向,從源於愛滋污名化的羞愧懼怕到正視自己的病症,John Grant走了好長一段路,卻不再孤寂孑然。他將人生攤開於聽者耳畔,要所有人看穿這世界的不美好,要男同們看清那圈子的現實 (他在《No More Tangles》裡唱道 「不要糾纏 / 不要眼淚 / 不要和自戀的酷兒們 / 玩讓他們感到高貴的遊戲」,暗諷著男同圈裡存在的歧視) 。但更重要的,他無意單單將他那遲來的成功立為模範,他要處在相同境況的人們像他一樣,以一點點的幽默感與自信為力量,從鄙視、污蔑、唾棄的黑洞中攀繩而出,誠實與自己共處,因為希望與光明,或許從來就不曾離棄。

(《Grey Tickles, Black Pressure》首支單曲《Disappointing》的M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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