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

日常市井地老下去

博論口試完畢的第三天,我終於打開朋友大概一年前送給我的《向光植物》。

開始閱讀《向光植物》的場景其實和書的氣息非常不搭調,我在toyota的修車廠排隊等著讓人檢查我那非常任性的代步工具。此前一天,車子的引擎故障警示燈亮了,帶進固定去的修車廠確認,是上星期已經示警過同樣的問題,修車廠的老闆好心提醒,雖然已經是台有點年紀的車了,但還在保固的範圍內,帶回原廠去,能做免費維修。

結果好吧,隔天一早起床發動車子準備出門,燈居然滅了?

沒有看起來很緊繃的警示燈為我作證,我得拿出之前的維修紀錄證明車子確實有問題,在櫃檯前應付完冗長的諮詢、填單、確認保固內容收費等等事項,繼而軟磨硬泡從露出「女人就是機械白癡跟你解釋那麼多也沒用反正你就乖乖等著吧」表情的白人大叔口中套出可能的維修時間和流程之後,我在人來人往的等待區坐下來打開書頁,然後一股非常乾淨的氣息迎面而來。

啊,是從女校開始的故事啊。

真乾淨,簡直跟身邊嘈雜的市井日常不是同一個世界。

我掰指頭算了一下自己的年紀,然後發現離自己第一次愛上女人、踏進女校(是的這兩個過程對我而言和故事主角是反過來的)已經過了二十年了。

二十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比方說從一個覺得自己只是被一個靈魂吸引無關性別的女孩、變成一個和女人一起買房、一起生孩子、甚至一起買生前契約的阿姨;或者從一個留著清湯掛麵長直髮、白天乖巧向學、晚上為了無法安放的困惑而酗酒失眠的資優生,過渡到每周上班七十小時、兩岸三地飛、年收上百萬、回家就是倒在沙發上喝啤酒看美劇的uncle;或者從一個正義感爆棚、為了性別暴力和歧視齜牙咧嘴,以考取法律系為唯一志願的熱血少女,過渡到練瑜珈學打坐用精油,慈眉善目寫科普性別概念文章的同修。

時光磨去了年輕的稚氣和熱力,把我們變成自己年少時候沒想過的另一種人,開始的時候我們懷念彷彿撒了金粉的青春歲月、過幾年我們開始恥笑那時候自己的幼稚,幾乎帶著一點恨意、然後我們慢慢嘗試和過去的自己和解,有一天終於說起來的時候可以彼此開開玩笑,平常時幾乎不再想起。

又或者很多時候,其實只是愛和遺忘,都不如我們曾經想像的那麼長。

而《向光植物》的主角用了十年,繞了一整個地球的遠路,跟她高一就愛上的學姐走到一起。至於下一個十年會怎麼樣,我想這取決於你比較願意相信女同志的愛情故事會有童話般的結局,還是認為緣生緣滅總是必然。

讀《向光植物》的中間我一直不斷地在想:朋友,可以好好的往前走了嗎?可以好好的愛一個新的人嗎?你的人走出了那個有著高聳圍牆的樂園以後,可以連心也一起走出來嗎?帶著一種心疼和不耐交雜的情緒不斷地想。然後我稍微搜索了一下自己的回憶,繼而發現:咦?聽說你當年不是也要花上幾乎整個大學時光、無數次的分手復合、以及數不清的眼淚和菸的代價,才學會了其實你和你高中時代的女友並不適合?

這就尷尬了,人真的不要倚老賣老,大家年輕的時候都是一個套路,你也沒比別人懂多少,還是乖乖看書就好。

說到套路,女同志的生命故事裡好像常常有像《向光植物》中一個這種大boss級的女神,說不出哪裡好,但法力無邊怎麼也忘不了。她來的時候像晨霧,愛的時候像春雨,走得時候像秋風,她離開的時候你行將乾涸,努力尋找水源重新復育自己,就在你覺得自給自足的時候她又飄了回來,眼睛裡下雨,五里霧中你覺得自己又糊成一灘稀泥。

幸運的是,我有一群鐵桿的拉子朋友(還有gay朋友),陪我忍耐漫長的傷口癒合的過程,這些朋友太重要了,簡直像是大方讓水蛭盡情吸血、最後還告訴你「歡迎再度光臨」一樣菩薩心腸的宿主──嗯,當然他們有時候也會拿菸燙我,等我蜷縮著掉到地上扭來扭去的時候破口大罵:「你真她媽夠了,睜開眼睛看清楚,她就不是個女神,是個女神經。」

然後隔個兩三年,換我變成那個菸抓在一邊手裡,一邊挽起褲管、拍拍小腿肚說:「來吧!」的人。

差不多是這樣的二十年過去,如果真的說歲月教會了我甚麼,大概就是女神是一時的,朋友是永遠的。這句話真落俗套,但我每隔三四章大概會想一次,如果《向光植物》的主角能夠打開心胸和朋友摻和摻和,是不是會快樂一些,能更快走出來呢?

好啦,你是不是要說,但是如果主角就這麼走出去了,她就無法和女神Happy Ending了啊。

嗯,我一直都不太清楚小說情節有多大程度上是反映現實,不過前幾年我曾經陪朋友去和她高中時代的女神、白月光、硃砂痣一起吃飯。那是一個周間的中午,朋友從遠方飛抵本城,前女神從遠方開車來會,我們擠在一張小桌子上吃台灣小吃,女神笑著說她和先生的生活瑣事,工作地方的八卦,我朋友偶爾吐槽她兩句,然後也說說自己的近況,女神說:搬家找房子甚麼的,如果要我幫忙記得打電話給我。我朋友說好啊。

女神走了之後,朋友跟我在路邊抽了一支菸,朋友想了想,說:我想下次我可以單獨和她見面了。

她的神情還蠻輕鬆的,於是我們就轉而討論哪個教授的風評如何、博後越來越不容易找了啊、那個城市好住人房租又不貴又接近華人超市等等的瑣事去了。

你說這算不算是Happy Ending呢。

向光植物再生長十年之後會是甚麼樣子呢?我想,或許可以在日光下很尋常市井地老下去就是很好的吧。這個故事裡面沒有女同志自殺,其實大部分的女同志也都沒有自殺,但同時也沒有看過楚浮或安哲羅普洛斯,通常是就這樣一邊聽著阿妹孫燕姿陳綺貞張懸Hebe然後就變成歐蕾了。

我覺得這樣也蠻好的。

Photo by Barry W******* (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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