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社會, 認同, 書寫

如果可以複雜,誰想要簡單──當簡單往往只是粗暴的代名詞

性別探索的漫漫長路是從哪裡開始啟程的?

當我們試著回到最初,或許只是對同一種生理性別特別有感覺,只是在同性身上感受到愛或欲望;又或許只是莫名著迷於另一種性別的穿著打扮,著迷到自己都恐慌的境界,且莫名知道這是不被允許的。後來,如果夠幸運,也許我們都跨出了一小步,初步找到了自己的同溫層,也因為實際的社交需求,稍微先做了歸類或被他人歸類,例如我是踢你是婆她是不分;他是熊你是猴我是什麼。

這當然都是一些最粗糙的標籤,也許有人曾因它的粗糙而生氣,因為沒有被囊括進來的永遠更多;也許沒有被囊括進來的那個部分,就是自己很看重的東西;也可能,它會因為沒有被囊括進來,更加深了其重要性。我是誰?我是什麼?這是一個永遠值得去問的問題。人是意義的動物,意義自分類始,雖然也因分類而變形、扭曲、逃逸,甚至消亡,然而分類仍舊是不可避免的,我們總是在最初的分類裡不斷縮小範圍、移動位置,不斷質疑或確認自身與他人的形狀,最後才發現,人跟人總是互有重疊,但沒有誰真正重複彼此。

站在三十世代中間的路口,我時常感到自己身處人生的夾縫。雖然這絕非什麼新鮮事,但我想仍然值得一提,原因在於,我相信每個人、每個世代的夾縫雖有異曲同工之處,但也都長得不盡相同。那些細微的、無法完全重疊的部分,往往就是性少數或性別弱勢者的意義所在;不足為外人道的部分,其實更需要被細緻地說出來。藉由訴說,我們才能賦予自己力量,給予那些原本模糊或陰暗的事物,一個位置,這也是與他人產生連結的開端。

剛剛慶祝完60歲生日的 Ellen DeGeneres 和 她的太太 Portia de Rossi

每當與四五十歲的拉子前輩來往,總有微妙的世代差異橫亙在我們之間。她們給自己的性別角色定位往往壁壘分明,不是踢,就是婆,換言之,就是會被說成是「複製異性戀模式」的一群,即使她們的互動分工不見得依循傳統的男女模式。這當然不是那麼令人開心的一件事,想一想,當你好不容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社群,終於能夠取悅自己,展現自身所喜愛的樣貌,但這個樣貌卻被他人(還是同一個社群的,只是她們是年輕世代,是小輩)嗤之以鼻地描述為一種複製,也就是一種不那麼 original 的存在、一種彷彿因為不夠面對真實自我,才需要向外界借用形象的身分、一種不進步──這真的讓人不太舒服。即使如今有越來越多人在努力打破這些偏見,從生活實踐中拓展論述,但汙名仍然很普遍。

於是當我說我是「不分」的時候,我也常在年紀較長的朋友眼中捕捉到一些不以為然,一些說不清的情緒和困惑,因為我的長頭髮,我的極端女性化,我的「明明就很婆」──以前我會因此而感到被嘲弄、不尊重,所以我可能又嘲諷回去,或者擺出防衛姿態,彼此都劍拔弩張──而這樣的不良互動就像是個培養皿,餵養出更多的互相否定。

但如今,當我稍稍理解這些攻擊背後可能有一個怎麼樣深沉而受挫的背景(也可能沒有),我也許會試著溫和解釋我自己、表達我對於被嘲弄的不適感,即使不見得有用,但反正我們本來就要學習接納自我表述或溝通的無效性,並一邊堅持自我的原則──總之,相較於以前,如今的我終於也稍稍理解,對方的那份嘲弄背後,或許來自一份長期被否定(甚至其實也可以說是歧視了)的憋屈。

https://www.pride.com/love-marriage/2015/08/13/10-reasons-why-butchfemme-relationships-are-hottest
Bound(台譯《驚世狂花》)劇照

其實都是些老調重彈,但問題是,從來沒有真正談完或談夠的時候。「複製異性戀模式」的說法依舊存在,即使在女同志社群裡看似不那麼被視之為理所當然,但也僅限於某些特別關注性別議題的人,換言之,我只是找到了同溫層。但實際上仍有很多人只把它看成表面措詞問題,而這個說法,在異性戀社會裡,也仍然是很好用的武器。

在這道開關打開之後,我開始在想,或許踢婆還真的是一種很容易被櫃內歧視的存在。如果先不談最嚴重的歧視,那麼就跳到比較輕微的層次,姑且稱之為挑三揀四好了。試想我們多常聽到這類形容:她太踢了╱太娘了╱喜歡鐵踢╱喜歡不踢的踢╱太婆了╱怕純婆╱想認識很悍的純婆。開玩笑地說,這跟飲料要全糖半糖少冰去冰有何不同?雖然若要當真起來,我也會說我看不出這樣有何不可,然而所謂的有何不可,究其原因,是在於我認為一個人明確地喜歡或追求某種性別氣質,清楚自己或對方身處於性別光譜上的哪一段(要四處移動也可以如果你夠滑溜),這是好的

不過,這裡有個大前提,就是你我都非常確定,他人的性別氣質,對他們自身而言,是絕對、完美、無可挑剔的存在,即使哪天他們有所轉變,也是他們的權利。我們當然可以去追求我們所想要的,但這並不賦予我們貶抑他人的權力。而且,即使有時嘴上說了太踢太婆太娘太 man,我也覺得那其實滿不政治正確(在此我完全贊同政治正確之必要性),不在這個語境裡的人很容易誤用,充其量就是個只能跟自己人開的笑話──況且踢不踢婆不婆也並非真正的主要理由,而是很次要的原因,更不代表他人有需要改變。畢竟人不是一杯飲料,不是菜市場上的水果,他人的喜歡與否,不該是一個人改變與否的最重要理由。

再剝開踢婆的外衣,換個角度想,我也在思考,是否問題仍舊出在一般人對於陽剛╱陰柔的價值判斷是依照父權的標準而定。在父權體制下,陽剛就是比陰柔更高一等,然而除了順性別生理男性,誰又何德何能享用得到父權價值觀所賦予的種種優越?在傳統的性別階序下,生理女的陽剛是剽竊,生理男的陰柔是墮落,而陰柔的生理女,其存在的合理性只是因為沒有悖離體制,如此而已。所以當我看到一個朋友自詡很踢,但又得意於自己也能施脂粉、穿女裝,不像其他的傳統鐵踢被性別角色框架牢牢綑綁時,我總懷疑那底下隱藏的是什麼樣的貶抑;就像我在少女時代也曾經非常排斥女性化的穿著,並以自己的貌似雌雄同體為榮。

所以,我深深覺得,複雜是好事──當每個個體都有獨一無二的生命經歷與追求,我們所想像的簡單,只是一種把相對少數劃掉不計的粗暴而已。而當你不知道也不關心別人是什麼,跟你有何不同,又如何能知道真實的自己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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